《风筝飘带》是王蒙在1980年发表的一部短篇小说,小说讲述的是女主人公范素素作为一个返城的知青的恋爱片段,但是深入理解,就会觉得这部短篇小说似乎表达的更像是一个关于信仰或者说理想的问题。
主人公范素素的出场方式还是很有意味的,小说开头先是这样的一段描写:“在红底白字的‘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和挨得很挤的惊叹号旁边,矗立着两层楼那么高的西餐汤匙与刀叉,三角牌餐具和她的邻居星海牌钢琴、长城牌旅行箱、雪莲牌羊毛衫、金鱼牌铅笔……一道,接受着那各自彬彬有礼地俯身吻向她们的忠顺的灯光,露出了光泽的、物质的微笑。瘦骨伶仃的、有气节的杨树和一大一小的讲友谊的柏树,用零乱而又淡雅的影子抚慰着被西风夺去了青春的绿色的草坪。”
这段描写自然还是要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才能觉出其中滋味,那时我们国家刚刚结束文革不久,伴随改革开放而兴起的市场经济让中国为之一变,“西餐汤匙与刀叉”这是对外开放的结果,“星海牌钢琴”代表音乐等艺术门类的重获新生,各种牌子的商品本身就是市场繁荣的表现,然而作者却突然笔锋一转,描写了另外一番景物:杨树、柏树和草坪。由此形成了一对鲜明的对照,前者是光彩照人的、带着“光泽的、物质的微笑”的商品,这些商品虽没有生命,但却像是有生命一样尽显高贵,而后者虽都是有生命的,但却萧瑟凄凉、黯淡无光,杨树是“瘦骨伶仃的”,草坪是“被西风夺去了青春的”,但是杨树却又是“有气节”的,柏树也是“讲友谊的”。两组对照,仿佛不是在写物,就像是两种人的对比一样,这种拟人化的手法背后一定是作者某种情感价值观的体现,商品经济的繁荣刺激着人们的物质欲望,自然渐渐地被人们遗忘,作者无形中流露出一种对物质商品的嘲讽和对于自然生命的欣赏。紧接着主人公范素素就出场了:“在寂寥的草坪和阔绰的广告牌之间,在初冬的尖刻薄情的夜风之中,站立着她——范素素。”这是一个很有画面感的出场,假如看了小说之后的叙述就会对这个画面更有感触,这实际上是对素素内心矛盾的一种形象展现,具有一定的象征意味。之后就是对素素的一段外貌和穿着描写:“她穿着杏黄色的短呢外衣,直缝如注的灰色毛涤裤子和一双小巧的半高跟黑皮鞋,脖子上围着一条雪白的纱巾,叫人想起燕子胸前的羽毛,衬托着比夜还黑的眼睛和头发。”这段描写中最突出的就是色彩的呈现,色彩在这部小说中的运用尤为多,在这里,运用这种色彩的调和,画面感更加强烈了。

小说是以一种倒叙的方式展开叙述的,素素和佳原打电话约会,但是佳原显然是迟到了,“他总是迟到。傻子,该不是又让人讹上了吧?”由此便展开了素素和佳原初识到相恋的经过的回忆。小说是第三人称叙述,但是像“傻子”的这句话显然又是以素素的口吻来叙述的,这种叙述现象在王蒙的小说中很常见,他总是将这种叙述者口吻和人物口吻叙述混合在一起,而且王蒙的大多数小说,即使是第三人称叙述视角,但是也很少是那种纯客观地叙述方式,而是一种叙述者饱含情感的叙述方式。这一特点在这篇小说中也同样表现突出。素素是一个通过家人大费周章才返城的知青,回到城市的她也仅仅是做着端盘子的工作。素素是1975年回的城市,她是十六岁离开的城市,根据小说中的另一个信息我们可以推算出素素离开城市的时间以及她下乡插队的时间,小说中提到在1959年也就是素素八岁的时候,她和毛主席握过手,也就是说素素出生于1951年,那么她离开家是就是在1967年,文革刚刚开始不久,素素1975年回城,也就是说她整整插队八年,正好是一个女孩子最宝贵的青春年华,由此不禁让人联想到开头那段的描写:“被西风夺去了青春的绿色的草坪。”这不正象征了素素的命运么。佳原也是像素素一样回城的知青,佳原是从北大荒“困退”回来的,素素下乡插队的地方小说中没有明说,但是却透露了素素有过“牧马铁姑娘”的称号,由此大致可以猜测素素插队的地方应该是一些边疆牧区。素素和佳原的相识缘于佳原的一次被讹,这次被讹的经历就像我们当年在春晚看的沈腾和马丽演的那个小品一样,明明是做好人好事的佳原却反被诬陷成了肇事者。素素亲眼见证了佳原被讹的过程,但他们真正的相识却是在佳原到素素工作的餐馆吃饭开始的。
小说中常出现的一个意象就是梦,通读小说可以发现小说实际上就是在讲素素的梦诞生——幻灭——重现的过程。第一次生发出的梦应该就是素素八岁时,被毛主席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播种的梦的种子。这个梦一定是一个建设伟大祖国的崇高的梦:“要建立一个红彤彤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九亿人心齐得像一个人。”然而“她渴望有这样一个世界胜过从前渴望有一个双铃大风筝,红彤彤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没有看到,她倒是看到了一个绿的世界:牧草、庄稼。”这里再次出现了鲜明的色彩,色彩在这里已经不是一种单纯意义上的形容词,而具有了某种象征隐喻特点。“她把关于红彤彤的世界的梦丢在绿色、黄色和黑色的更迭交替里。从此她食欲不振,胃功能紊乱,面容消瘦。除了红的梦,她还丢失了、抛弃了、被大喊大叫地抢去了或者悄没声息地窃走了许多别的颜色的梦。......”素素梦因为文革而遭到了幻灭。而重新唤起素素的梦的不是别人,正是佳原!如果是毛主席是那种形象伟岸的高大的偶像式的几近被神化的存在的话,那么佳原绝对是再一般不过的普通人,但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却也能像毛主席一样重新唤起素素的梦,这是一种由崇高向平凡的回归,这无疑也是一个时代转变的标志,从偶像崇拜到对普通人的发现和关注。“这天夜里,素素做了梦。这是她许多年前最常做的梦之一——放风筝,但是每次放的情景不同。从一九六六年,她已经有十年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而从一九七〇年,她已经有六年没有做过任何的梦了。长久干涸的河床里又流水了,长久阻隔的公路又通车了,长久不做的梦又出现了。”不可否认,再次滋润素素的应该就是爱情,尽管小说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爱情”二字,小说中这样描述素素对佳原期盼的感情:“为了寻找一匹马驹,素素迷了路。在山林里,她咴儿咴儿地叫着,她像一匹悲伤的牝马,她像被一下子吊销了户口、粮证和购货本子。”当佳原再次到来时,素素又感到像是“小马驹跑进清真馆,踏疼了她的脚。”素素喜欢佳原,不仅是因为他的人品,尽管总是称他为“傻子”,但很明显素素是喜欢他的赤城的,而更重要的是佳原让素素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
素素和佳原恋爱最大的阻碍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约会场所,素素不禁对祖国大地感慨:“你容得下那么多顶天立地的英雄、翻天覆地的起义者、欺天毁地的害虫和昏天黑地的废物,你容得下那么多战场、爆破场、广场、会场、刑场……却容不下身高一米六、体重四十八公斤和身高一米七弱、体重五十四公斤的素素和佳原的热恋吗?”就在这时出现了这样一个问路人,作文www.yuananren.com十分值得引起注意的一个人,“一个有口音的、背着一个大包袱、被包袱压得直不起腰来的、新衣服上沾满了灰土的人”,这个中年男人问素素“大市街”怎么走,但当素素告诉他这里就是“大市街”的时候,中年男人却表现出了一脸怀疑。起先我并没有对这一段小插曲有所注意,但是当素素最后激动地高喊:“这儿就是大市街,大市街就在这里!”的时候,我又想到了这个中年男人,这个男人不就是被沉重的象征苦难的包袱压弯了腰的中国劳苦民众的代表么,“大市街”正是“大世界”的谐音,苦苦寻找的解脱的“大世界”就在眼前,却又不敢相信,人们的苦难的应该结束了,也已经结束了,但是他们还背着那个沉重的包袱,不敢相信新的“大世界”已经到了。素素和佳原之后的遭遇恰可以作为一个佐证的事例,素素和佳原为了避雨跑进了一栋楼房里,却不料被一群民众围堵盘问了一番。讽刺的是,这帮人也是文革中的受害者,“我们还推过阴阳头呢。我们还被打过耳光呢。我们还坐过喷气式呢。还不动弹吗?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拿绳子来……”。这帮人何尝不是背着包袱不肯放下的人呢?因而当素素和佳原被解围后才会畅快地喊出“这儿就是大市街”这句话来,因为她已经相信新的世界已经到来了。
最后“风筝”这个意象再次出现,巧合的是佳原也知道“风筝”的梦,这也就预示了素素和佳原注定会在一起的结局。这部小说中多次用到了象征的手法,自然这“风筝”的意象也一定具有象征意味,但是“风筝”究竟象征了什么呢?我暂时还没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看法。王蒙的小说擅于运用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这也就让他的小说有了诗的特点,有了阐释的意义,不能简单地从文本的字面意思去理解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