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看猴杯这种奇情小说是不容易流泪的,文学密度过大,根本容不得反思回顾烂俗伤感的间隙,只有一个接着一个纷呈暴戾腥膻异常的意象织就成的美的风格的巨网令人在几近窒息的阅读快感中被推向下一个高潮。或者也许并不是高潮,也并没有十分快乐,是痛苦迷惑还有建立在这痛苦迷惑之上的狂喜。文字在此已经不成为叙事而成为诗的呼号,文本本身就是一种美学的狂欢。因没有人可以以她胃壁与肠道褶皱简单的曲折去消化一个句子中数十个接踵而至的全部带着冗长定语的专有名词,所以在合上书的末页的那一刻我罹患了严重的胃痛(kidding.书店空调太冷,眼线又太浓。这一切都让我腹部抽搐头晕目眩。
不过最让我难以忘怀的确也不是诡谲浓烈的文风或者密而实黏稠如沥青经数十年也可滴水的黑与恶,不是情欲,不是血肉横飞肝胆俱裂,不是膣肠蠕蛹膀胱炸满肛门碎裂,不是人类婴孩的残肢断臂被盛放在一朵朵葳蕤端丽的猪笼草瓶子中,不是巴南河湄公河恒河上飘来的肚皮高耸的年轻女子即将分娩的艳尸,不是将开未开的雏妓小处女月亮般娇嫩的子宫,不是如降头巫魅绵亘世代无可避免不可撤销的乱伦的咒语,不是不可名状的蛮荒生物在原始的黑色大地上横冲直撞踩踏出金声玉振的轰鸣。而是那张一九五七年《新加坡虎报论坛》中一则泛了黄的英文剪报:《严禁性冒险家从事爱欲旅游》。笔调平静,无血仇,无苦海。
初读不以为意,被淹没在一片猩红与蓊郁交织的海岛底色中不甚分明。再读似觉不对劲,再读开始痛了,再读双目圆瞪,再再再读潸然泪下泣涕如霰。我永远耽美,爱沉沦于资本主义的美学的软弱中随波逐流。然而美学之上还有历史,还有切肤之痛——那天婆罗洲达雅克人的祖先躲避战乱,而将刚分娩落地的孩子留在疗养院。翌日皇军至,所有看护与婴儿屠杀殆尽,碎尸万段。而那七零八落纷纷扬扬的残肢断臂,弱小的,透明的,被羊水浸泡地皱巴的,就被安稳又戏谑地盛放在一片雨林地的猪笼草瓶中了。猪笼草瓶硕大柔润色泽娇嫩,如肥肉,如腔膣,如子宫。待祖先返回这片血红的粪黑的猴脑白的废墟,再看到的就是重回母体的浓妆艳抹血肉浇筑的断臂残垣了。达雅克人先祖连夜捧护数十朵血肉之花回归雨林深处的棚户,被人的精气滋养的猪笼草/忘忧草/猴杯,生长得蹀躞艳丽,彳亍含情,从此所有后代手臂之上都纹一枚猪笼草。
历史与切肤之痛交相辉映合二为一,所有属于个人的暗色的恶与欲——无论是暴杀还是乱奸,都最终与集体的土地的分娩的阵痛再不能分彼此。血海深仇,有血仇,有苦海,无以为舟,何以为家。每一片被灼烧过的丝绵树与腐食者蜥蜴所寄生的焦土,每一个在械斗/世仇亦或是战争中被一刀砍下一箭洞穿的头颅的枯骨,都该铭记一个东西,非血肉的东西,非欲望的东西,非人的东西。你乱交通奸嫖宿幼女,你卑鄙无耻放任自流,你失去了属于男人的食草的巨兽你失去了属于女人的食肉的花苞,可你还该记得这个东西。殖民主义。不要忘记。不要忘记历史。不要忘记殖民主义是如何将你们的历史和历史的肉身挤压成薄薄一片漂泊无依的不能承受之轻的。不要忘记文学是如何在这两处各自凄凉之境被遗落在太平洋赤道上腥风血雨的南洋孤岛的。无着落,无愿景,有苦海,有血仇。前前天读黄锦树,二零一四年八月十六日纪念日本战败,逐一摘录日据时代各式屠杀,泣血又冷峻。前前年读日昭和时代赤本漫画平田弘史之血不倒翁剑法,一朝受辱,蛰伏千里,同归于尽。前前前年读残雪文集,问为何写作,答“我写作是为了复仇”。写作是为了复仇,在文学的不毛之地种出血肉之花来。然后。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问黄锦树,为什么创作马共小说。我读左派文学,这马共小说似乎更类台湾布尔乔亚散文,朱天文朱天心简媜之流,无大气象,作文www.yuananren.com还不如日共小林多喜二蟹工船来得残酷冷峻。然而往后读,往后读罢,才觉得政治都被欲望浸透得比雨林更潮湿更燠热,无苦恼无反思无冥想,只有被情欲被食欲被排泄欲所驱使的历史洪流中大生命大欢喜与大苦痛在手舞足蹈。载歌载舞,载舞载歌。是诗意踏着战争的刀锋在淬毒的冷光中折射出人的意志。这甚至称得上是一种人道主义的写作。世界上有两种小说,一种给予你知觉,让你冷静,让你反思,让你内省。另一种给予你感觉,让你痛,让你胃痛,让你切肤之痛。对于后一种,政治与历史在这里不再是一个在场的言说物,在不断的自我阐释中逐渐成为康德的不可认知之物;而是一个高悬于域外的不动声色冷眼旁观的沉默者与局外人,所有血肉横飞的厮杀都将在它全景敞视般的观照下染上污秽腥臭的底色。问张贵兴,何以如此行文。语言在他这里何以成为此种骇然姿态。答,在文学最荒凉贫瘠的大陆边缘的孤独海岛,偏要以最浓烈最葳蕤最密不透风的热带风貌雨林气象来书写。“我写作是为了复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马华作家是孤独的,这孤独同时涵盖了文学和安身立命两处孤独。马来西亚不是他们的故土,台湾不是他们的故土,大陆不是他们的故土,无所依靠,无可凭借。张景云,“有high-brow的作品吗?马华文学只有middle-brow的作品。”这评价就大剌剌地贴在黄锦树的《雨》背后。而《猴杯》之后什么都没有贴。我想,无论什么贴在它的背后,都会相顾无言相形见绌,都会破坏在合页的那一刻主角在二十万字连篇累牍的血腥铺陈后于数百字内即暴死的震撼。全书随着主角雉的暴死戛然而止。无议论,无抒情,无回旋冥想的空间,只有暴戾堆叠的描写被推至顶点的那一刹那的火光冲天,然而下一刹就黑暗一片。没有人会再为它点上一盏灯,照亮婆罗洲雨林漂泊的讨海客与垦荒人。但我们站在这片还残留着些许血腥气的黑暗的罅隙里,抬头。抬头。猛抬头。还能看见一角沉默的无人生活而有人争命的历史的天空。铭记。铭记。铭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