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我们永远谈论着爱而不知疲倦,但爱从不是一个抽象的名词,而是一个不断投身于其中的动词——也就是我们在爱着。——题记
五月看完了根据萨利·鲁尼小说改编的英剧《正常人》,很久没有看到过呈现男女之间既脆弱而深刻的情感联结的疗愈向青春剧,它抚慰了那个阶段无所适从的自己,也映照着刚刚结束的恋情里含有的种种细碎、复杂的感受。在五月的某个春夜我开始读鲁尼的处女作《聊天记录》,萨莉·鲁尼生于1991年,比我大两岁,来自于爱尔兰的梅奥郡,后来去都柏林念书并定居在这里,而在前二十八年的生命里我一直在中国的南方生活。我们的生活轨迹从具体的层面上并无重合,但看完小说后,给我最深刻的感受却是我从自身的经验出发,能从小说中男女相处的情感模式上读到过自己或身边友人的一些类似状态,或者换一个角度来看,即使这些故事与我真实的生活毫无关联,可是依然在我读完的某个时刻里,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鲁尼的小说非常坦诚地展现了现代人情感世界中流动着的脆弱、嫉妒与卑微,他们从直接展露情感需求中获得抚慰与治愈,又时刻因感受到这种关系对于自身可能产生的威胁与伤害而做好抽身的准备,小说里他们上一秒或许还处于深刻的结合里,舒适而放松,而下一刻在回归到各自生活后又开始理性地打量着生活,这本质上是一个又爱又伤的故事,但爱护与伤害在这里是一体两面,把双方粘合在了一起,在关系中他们允许对方伤害自己,这一点无论是在《聊天记录》还是《正常人》中都在人物相处的过程中有着明显的体现。他们最大限度地去尊重对方,小心翼翼地不逾越界限,并且非常奇特的是在这种状态下,双方又往往表现出一种非常伤感的献身精神,在那一刻里我们无法判断他们是否真的没有违背自己的意愿而表现出这种愿意被伤害的态度,事实上我们也不忍再质询这份令人困惑的反常,作为读者,我想我们或许应该像关系中的另一方所表现地那样,理解与接纳而非审问。大部分时候,她们不在意彼此伤害自己的行为,因为很多时间里她们自己也在伤害着自己,所以对于对方的伤害会出现某种神奇的钝感的状态,从鲁尼的描写中,我们甚至能读到这份伤害会将他们内心的痛感温柔地释放出来。
这也回答了为什么要尽量少地去从道德伦理层面去审视这个故事的问题,因为这会削弱与掩盖掉小说中人物之间存在的情感力量。《聊天记录》中出现了非常态化的爱情,女学生弗朗西丝爱上尼克——一个有妇之夫,也曾经爱过与自己关系甚密的女友——博比,在她与他们之间的关系里,他们尽量坦诚地去面对对方且足够信任对方,即使这有可能会对对方造成伤害,掩饰与克制会让他们陷入关系的停滞或者沉默,同时意味着他们在同现实与内心的感情挣扎过后开始退缩。道德感与羞耻心作为外在的一层束缚以某种隐秘的方式发挥着它的作用,但在渴望与对方的联结中,他们还是选择了打破现实维度中平衡的关系而沉入了脆弱的抚慰之中。对于这份渴望,小说运用了大量的人物内心独白来展现:
你知道我上楼去房间等你了,对吧?我等了好几个小时。一开始我真的以为你会来。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痛苦的时刻,这种狂喜的痛苦,在某种程度上我其实是很享受的。因为哪怕你真的上楼了,那又怎么样呢?房子里到处是人,其实什么都不会发生。
这段话来自于小说结尾,两人分开之后,尼克在逛超市时又一次给弗朗西丝打电话,这是尼克回忆他们第一次一起要冲出现实世界突围时的描述,独白里有着一以贯之的坦诚与深切的失望在里面,而与失望的情绪恰恰相反的意图是尼克依然想要见到弗朗西丝,他失望于现实中他们的怯懦,又无法放下,在各自的生活流转之中,尼克又顺着欲望之溪流回到了生活的暗礁之处。时间线回转至当下,在电话的那一头他说道:“你知道吗,我还是有那种满足你的冲动……”,于是他们再次陷入现实的危机之中,但却让汹涌的感情获得了一丝喘息。当然他有可能是得到拒绝的,但在彼此都无法拒绝的热望里,他得到了弗朗西丝最终的回应是:“快来接我”,全书在这里收束。
“在危急时,我们都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决定,我们究竟要爱谁”,这句话出自弗兰克·奥哈拉之手,鲁尼在书的扉页引用了它,作文www.yuananren.com小说的主人公不断陷入现实的危机、道德的危机与情感的危机,危机带来新的危机也在解决着旧有的危机,小说中弗朗西丝的父亲与母亲的关系是非常淡漠的,她必须常常要面对没钱的境地,在生理性疼痛时孤立无援,独自解决它们,这些时刻里,她希望寻求外界的帮助,但出于对纯粹关系的考量,她并不愿意向尼克说出自己的需求,在他们的对话中,弗朗西丝性格中的匮乏感与低自尊感在她和尼克相处时常常会流露出来:
尼克碰我的手,问:“你现在暖和了吗?我很暖和,我说。你这么关心我的体温,我很感动。哦好吧,他说。要是你冻死了我会很难堪的。但他说这话时摸着我的手。警察可能会问些问题,我说。他笑了。没错。他说。比方说,你床上怎么会有这么一具美丽的尸体,尼克?这只是个玩笑,他不会真的说我美丽的。但我还是很喜欢这个玩笑。
同样,对于尼克来说,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已婚男演员,他面临着自身的精神危机,当尼克的妻子梅丽莎知道了弗朗西丝成为了丈夫的恋人时,在信中她便直接地告诉弗朗西丝一个她所了解的事实:“尼克不想离开我,我也不想离开他”,梅丽莎没有指责,甚至也没有愤怒,她理智地总结到她们俩被尼克吸引或许是因为他给了她们童年缺失的一种安定感。尼克有一段时间患上了非常严重的精神疾病,是梅丽莎陪在了身边让他度过,这也是他不愿意离开梅丽莎的原因,他需要她。某种意义上,尼克身上的中年男子气息并不浓厚,这让他在和弗朗西丝相处时弥合了年龄的差距。
在特殊的爱情模式下,他们各自的性格与经历中的伤痕部分让这一模式存续,鲁尼描写这些非常态化的爱情最终指向了关系中的我们自己呈现了怎样的面目,处于亲密关系里的个体变得更真实,也暴露自己更多的缺陷与脆弱,不过这也是最动容的部分,他者是我们的一面镜子,清晰地反射出我们身上不被轻易察觉的留有深刻印记的细微之处,也提供了一个最好的探索自我的机会,他们不是在浅层中洞察自己内心的潜意识,而是从更深的地方认识自我。
鲁尼在小说中致力呈现的是人物的心灵世界,真正赋予小说以立体感与真实感的是这些由人物对话、信件与电话往来构成的心理空间,这令人想到18世纪简·奥斯汀的书信体小说,而过去了两个多世纪,发生对话形式的物质载体有了很大的变化,载体的变化也带来了情感的迁移流变,社交通讯工具即时性让情感交流的速度与频率远远快于只能书信来传达信息的简·奥斯汀时代,因而无论从推进的节奏、交流的方式与风格来说,《聊天记录》中展现的爱情更现代化,它们与我们所生活的时代有着紧密的呼应,但是和快餐化的爱情不一样的是小说中的人物之间的情感互动并不是浅层次的,这中间充满着任何一段深入关系里可能会有的紧张、撕扯与安慰,小说中的每个人获得了这个时代越来越少见的深刻而坦诚的情感联结,可以说这是鲁尼在小说中进行的一次关乎感情、存乎个体间的开放而信任关系的实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