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到来时》是日本文学大师川端康成写于1950年前后的中篇小说,在川端的作品中,称得上是情节设置、人物塑造、氛围渲染等方方面面都较为娴熟的一部,也曾被八住利雄改编为电影——八住利雄是将川端康成代表作《雪国》改编成电影的导演。
《彩虹到来时》讲述了水原一家同父异母的三姐妹百子、麻子、若子的不同命运,三个女子形象、性格各异,从不同的角度展现着女性、少女之美。这是川端康成自成名作《伊豆的舞女》起,便贯穿一生的写作主题;也绝对是川端自始至终最富灵性的写作触角之一。川端康成是世界级的文学大师(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他的笔触非同凡响。读《彩虹到来时》,可以看到《雪国》里驹子和叶子、《古都》里千重子和苗子等的影子——那些反差鲜明,又互相映衬的“姊妹花”;还可以看到《伊豆的舞女》等“旅记小说”的痕迹——《伊豆的舞女》写伊豆的邂逅,《彩虹到来时》里诸位主人公的命运,则与日本京都和箱根两地的自然人文风物交织在一起,那些庭院、寺庙、花草常常触发着小说主人公们的感怀,即是诠释着日本文化“物哀”的传统……然而川端的大笔如椽,在于他虽有毕生都在讲述的母题,却不会雷同,不会令读者感到乏味。换言之,一方面,《彩虹到来时》是展现川端康成典型风格的小说作品,想了解川端的文学,这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另一方面,她像《雪国》《古都》等作品一样,也是一本很有识别度的、独一无二的小说。
《彩虹到来时》是一本日本战后文学。1945年,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失败,留下无尽而惨痛的战争创伤和阴影。小说表面沉静的笔调下,不时自然而然流露出,战争已让小说里水原、青木两个家庭物是人非,对未来命运也难以避免地心怀迷惘。譬如,小说中有一段情节,写水原家的二女儿麻子和青木家的次子夏二步行前往京都桂离宫。这一路,他们从电车下车后,目睹的是平坦地势上安宁的春色:“附近的岚山,小仓山对面的爱宕山,更远处的比睿山,北山连绵,风景一望无际。东山掩映在云霞之中。”然而,他们谈论的话题,却是夏二的哥哥启太战死后,启太的恋人百子——麻子同父异母的姐姐,也一度丧失生活的希望,想吞下氰化钾自杀,却不料百子所藏的氰化钾被她的养母——即妹妹麻子的亲生母亲偷换成了砂糖,百子这才活了下来。夏二言:“氰化钾和砂糖互换,这么一点点的变动,人的生死就在无意识间改变了。我觉得这很好。”两人关怀却平和地谈论各自姐姐、哥哥之间生离死别的爱恋,这话题暂时终结于两人到达目的地桂离宫门前,眼前景致又暂时定格在:松影沉静下的蒲公英和紫云英、竹篱前盛开的重瓣茶花。
当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生死爱恨,被战争活生生割裂为二的今昔命运,就这样交代清楚了。但小说确是没有声嘶力竭地大加渲染,叙述始终是东方古典的含蓄平和。一面勾勒书中主人公生活常态的真实,一面传达了战争给平凡日本人造成的难以弥合的人生钝痛。从文学手法而言,这正诠释了川端康成诺奖获奖致辞所谈到的“雪月花时最怀友”的日本“物哀”文学传统。从文学精神而言,《彩虹到来时》的文学精神,是川端在日本战后的时代背景下,直面残破生活,并从人类正义、人性真善美的方向着力反思的现实主义——尽管小说写的是普通小人物的生活,写的是花样少女的恋爱故事,笔调含蓄典雅,却丝毫无碍于实现现实主义式的以小见大。上述手法和精神,是贯穿整本小说的风格。
“彩虹”是这部小说最重要的意象。彩虹本是自然现象,而它所象征的文化意涵有其复杂性。在中国古代,彩虹既是人们直观所见的绚丽美景,作文www.yuananren.com例如李白有两句著名的写景诗:“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它们的前两句则是“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但彩虹也常被视为一种怪异乃至不详的天象,例如《诗经·鄘风·蝃蝀》:“蝃蝀在东,莫之敢指”,“蝃蝀”即指彩虹,《战国策》有言:“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在西方文化里,彩虹既是美丽的女神lris,也是荷马史诗等文献中彩色的大蛇。
总之,彩虹有着美艳与邪气兼备的文化象征。川端这本《彩虹到来时》运用了彩虹怎样的象征意义?主要还是明朗的。从小说开篇,女主人公麻子在岁幕空荡荡的火车上,望见琵琶湖对岸浮现的彩虹,这种彩虹代表美丽希望的基调,便在全书定下了,就像她应和火车上坐在对面的大谷当时的感慨:岁暮看到漂亮的彩虹,令人想到幸福会来访。后文中,麻子、百子讨论西洋画、日本画中美丽的虹,小说尾声百子谈到麻子的信,信里提到彩虹,百子预感麻子和夏二一同走向彩虹,即迎来幸福的爱情,都延续着虹在全书中所代表的,足以驱散阴霾的鲜明动人。
不过,小说中也不时写出彩虹有某种脆弱性和不真实。如开篇麻子所见的琵琶湖上的彩虹,即是彩虹脚上“猛然断了一截”;姐妹俩谈论“有一种强韧的力量和巨大的喜悦”的米勒画作里的彩虹,百子却说米勒画中春天的虹属于麻子,适合自己的则是冬天的虹,这是在自伤她身为私生女,母亲自杀后难免有寄人篱下之感的凄凉身世。小说最重要的主人公是百子、麻子姐妹,小说讲述的也是她们终于寻找的小妹妹若子的历程。麻子的自始至终的仁慈、爱心,就像彩虹明朗美丽的一面。而百子因情伤和或多或少的身世感怀放浪形骸,虽颓伤反复,却是小说中最具女性魅力的角色,带着妖冶色彩,本质却始终善良,是一个令人欲罢不能的“御姐”角色。艺伎所生的小妹妹若子着墨不多,但楚楚可怜、羞怯却倔强的形象,寥寥几笔已跃然纸上,如同天空中惊鸿一瞥闪现的虹。书中虹一般的女子,川端康成的文学之美,令人着迷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