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德格尔。人们对宗教常有的误解是将宗教与迷信联系起来,或者信仰是非理性的行为等,这些认识的基础是把理性与信仰对立起来,认为在信仰行为中不可能有理性。然而,当我们认真了解之后便会发现,世界上的正统宗教无一不是高度理性化的,对教义的阐释也是通过理性展开的,信仰与理性其实是密不可分的。宗教指向人的超越,而理性则是人存在的基本特征,如果宗教的目的是人的超越,它又怎能忽略或无视人的理性,相反,只有从理性出发的超越才是可能的,也只有从理性出发才可以触及到理性之外的奥秘。宗教会超越理性,但不会相反理性。
蒂利希说,只有禀有理性结构的存在者,才有终极关怀。这里的理性究竟是什么涵义?理性与终极关怀又存在哪些关系呢?蒂利希在《信仰的动力学》一书中,由终极关怀入手论述信仰,从根源上消除对理性和信仰的诸多误解。蒂利希所说的理性并非指狭隘的理性,即所谓的逻辑思维和计算,理性的另一面是心灵与现实意义结构层面的,这种心智结构有利于人类对知识的研究、对艺术的经验、对道德诫命的实现。这是一种我们感到十分陌生的理性内涵,这种理性等同于人性,蒂利希称之为人性理性。人性理性不仅不和信仰冲突,反而是信仰的前提。也正是在这个前提下,才可能进一步理解为何人类文明最光辉的一面往往都反映出人类对终极或彼岸的向往。如此看来,所谓信仰与理性的冲突,无非是把第一种狭隘的技术理性与信仰并列,扭曲了理性与信仰的本质。
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都不会改变的东西可称之为终极的。在人类的意识里,一直存在着终极这个概念,就好比永恒这个词,相对于我们此世有限的、转瞬即逝的经验,我们都未曾经验到永恒,但我们愿意相信永恒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再比如,圆满这个词,它指向的并非现实世界的某事某物,因为我们知道人所处的环境和事物总有着缺陷,达不到圆满。无法触及的,并不表示它不存在,就好像数学中的圆与现实中的圆是有差距的。终极的必然也是超越的。信仰就是让人在有限的生命历程中经验到终极和超越。
对终极的向往归根结底源自我们自身存在的本质,追寻终极价值在某种程度上是人之存在的本质,例如各大人类文明的最高艺术成就通常体现了这个文明或这个民族的终极价值。人类的这种终极关怀的现实揭示了有关我们存在的某种东西,人属于这种终极的无限性,人的潜能也力图实现终极价值,超越自我。所以,从漫长的人类文明进程中,我们发现宗教现象出现在每一个地域、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个民族中。可以说,宗教信仰几乎是人类的天性,它不是人类后天的发明,它孵育出人类璀璨的文明。
只有在唯一有心智的生物即人类群体生活中才出现了对终极关怀和终极价值的追求,这恰恰是从人类的理性而来,即等同于人性的那种理性。这类理性是语言、自由、创造性等等的基础,它使一种核心人格的生活及对共同体的参与得以可能。技术理性或工具理性导向自身之外,认为事物存在的目的外在于它们自身。而人性理性转向的是对人存在自身的理解,由此,人的自我理解、自我认识逐渐延伸到知识、爱、价值判断、真理,人的存在状态有了意义的向度。
但是,人性理性也从属于人的存在特征,也是有限的。而在信仰中,理性可以超越自己。理性是信仰的前提,而信仰则是理性的完成。信仰的世界并非是一个无理性的世界。早在中世纪,西方贤哲就意识到认识造物主可以通过两本书,即自然之书与圣经。没有信仰,中世纪的人就不会重视对自然界的研究,更谈不上现代科学的起源。通常认为宗教是无需理性的那种观点禁锢了、曲解了理性,认为理性就是一种逻辑能力,就是一种因果关系的认知能力。这种对理性的狭隘认识将理性与信仰对立,这既是对理性的误解,也是对信仰的误解。
信仰是一个人以其整个存在参与到他的终极关怀的对象之中。信仰的启示超越理性,因为启示来自超越性的终极者,从上而下抵达被启示的人。接受启示的人在整个信仰生活中,其生存的意义与理性是统一的,精神与身体是统一的。信仰的确定性不是指可测量的或某种可以确知的知识,也就是说信仰不是靠理论判断来决定可靠不可靠。作文www.yuananren.com这样理解无非是扭曲了信仰的本质,与知识混为一谈。信仰的确定性牵涉到人的整个生存,即人自身的存在与某种终极的东西相联系的确信。因而信仰不仅仅需要理性的参与,同时还包含着勇气和怀疑。多玛斯·阿奎那强调,信仰所具有的那种证据不足,必须由意志的行为来加以弥补。采取相信的那种意志,并不是来自人努力的行为,而是由天主的恩宠所推动。理性之所以能被完成,只是因为它超越了自己的局限,并经验到了终极者即天主的在场。
但由于人处于罪恶的、堕落的世界之中,换言之人与其本性已经相异化。人处于罪中,是被异化而分裂的,无论是精神层面还是针对人格而言,异化的人不是整全的人。由此,人对理性的运用就不是其本质所是的那样。由于扭曲了理性也扭曲了信仰,这种扭曲加重了理性与信仰的内在冲突。理性与信仰的本质及相互关系应当被重新建立起来。要使得重建发生,就必须有一种启示的经验。何谓启示?蒂利希解释道,启示不是通过先知口述出来的天主的旨意,启示首先是一种被终极关怀所攫住的经验。启示是一个事件,终极者在终极关怀中显现,动摇和改变了被启示者的心灵,并创造出内在统一的行为、想象、象征和思想等。哪里有启示经验的产生,哪里的信仰和理性就会得到更新。异化也会被和解所取代,理性与信仰的冲突就会得到克服。基督宗教正是建立在这种启示之上的信仰,它从终极关怀的角度来解释历史与事实,启示作为真实的事件介入到人类的历史和命运之中。
但凡有生命力的信仰就包含着对自身的怀疑。面对怀疑,信仰需要勇气去冒险,信仰也能提供这种勇气。首先,信仰里面一定有怀疑的因素和成分,因为怀疑是理性的一部分。人与终极者(天主)始终具有区别,这当中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怀疑正是从这个巨大的不同之中产生。终极者(天主)不是靠我们的理性就可以完全认识和把握的,天主不可能以实证的方式被证明。在那些看似信仰不可动摇的虔信者身上,往往会出现狂热或教条主义,这些都是怀疑受到压抑的缘故。活生生的信仰总是带着一种冒险精神,理性的一跃,说的正是信仰的勇气。怀疑不是由压抑可以克服的,面对怀疑,我们需要信仰的勇气。勇气不是否认怀疑的存在,否则那就是一种自欺欺人。勇气是把怀疑作为它自身有限性的一种表现纳入自身,并肯定终极关怀的内容。人们说信仰就是一种冒险,这话在某种意义上是准确的,因为离开了勇气,我们也无法描述信仰。
一个没有终极关怀的世界是无望的,因为生命失去原有的色彩,人的尊位被贬抑,位格人变为工具人。过于看重工具理性,滥用理性,是对理性与科学精神的扭曲。当我们企图以理性建构一切时,我们不是在高扬理性,而是在贬损理性,看似是理性的胜利,事实上却是理性的衰落。那属于人类理性的光辉需要再次被信仰之光照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