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物之神》的故事,开始于一场小小的葬礼:和妈妈一起不远万里,从英国飞来印度探亲的混血表姐苏菲默尔死了。她被装进了一个小孩子用的棺材里,一大家子人都出席了她的葬礼,将她送到了教堂后的公墓里。随后,他们在这个仅仅见过几面的小姑娘的墓碑上,刻下了一句:“赐给我们的一道稍纵即逝的光。”
他们没有在意,(或者不被允许去在意,)就在苏菲默尔死后不久,还有另一个男人也死去了。
洛伊借《微物之神》这本半自传性质的小说,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南印度的心碎故事。故事的主角艾斯沙与瑞海儿是一对出生于喀拉拉邦高种姓家庭的龙凤胎,他们的妈妈阿慕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为了逃离家暴的父亲而草草结婚,最终又因离异而选择带着一双儿女回到娘家,帮忙打理外婆的果酱厂。
他们三人都“错误地”选择了去爱维鲁沙,一个甚至不被种姓制度所承认的贱民,纵使他为人正派、勤劳、聪慧且温和,但根据他们的律法,他不配被爱。生而为贱民,就是他所犯的原罪。
孩子们的外公是一个靠着家暴妻女寻求心理安慰的男人,舅舅恰克自大又傲慢,亲爸爸酗酒成性。对妈妈阿慕而言,维鲁沙是唯一一个会倾听她、会理解她的男人。而在艾斯沙与瑞海儿的眼中,维鲁沙既填补了父亲这一角色的空缺,又是他们最重要的玩伴,他会认真地听他们说话,给他们做木质的玩具,不会像别的大人一样敷衍他们。因此,他们三人都心照不宣地爱着维鲁沙,并为彼此保守着这个秘密。

在翻译的过程中,译者吴美真玩了一个绝妙的文字游戏——“他们‘爱死’了一个男人”——他们对这个男人的爱是如此之深,这个男人最终也因为得到了他们“不合时宜”的爱,而被人杀死。洛伊选择了用最优雅、最温情的文笔,去描述这个悲剧。不仅是在开头,在整个故事中,她都不厌其烦地描写着她的故乡阿耶门连,明朗的阳光、各色热带果树、季风带来的骤雨、空气中的土腥味、四处飞舞着的昆虫,和它们被灯泡焚化的焦尸的气味……
她强迫症似的描述着阿耶门连的种种细节,描述着那片闷热而潮湿的印度南方地区,将不明所以的读者们拉上这座令人窒息的故事舞台,引导我们置身其中。甚至,她就像故事中的那些加害者一样,试图将我们——她的读者兼受害者——裹挟进这个故事的洪流中,将我们溺毙在这片诡异的社会漩涡里。
冒险故事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屠龙者最终成龙。而在洛伊的故事里,最大的悲剧,莫过于曾经的受害者们,最终都成为了加害者。曾经的被殖民者取代了殖民者,统治着他们眼中的“下等阶级”;曾经的年轻姑娘们成了新一代姑娘们的长辈,维护着男性至上论的权益。而最大的讽刺,莫过于洛伊借助了恰克舅舅,这个表面上的既得利益者之口,点明了这一切。
“我们是战争的俘虏,”他说,“我们的梦想被篡改过了。我们不属于任何地方,在汹涌的大海里航行,找不到停泊之处。或许我们永远不会被允许靠岸。我们的悲愁将永远不够悲愁,我们的喜悦将永远不够喜悦,我们的梦想将永远不够远大,我们的生命将永远没有足够的重要性。”
恰克舅舅是家中的长子,被送入英国牛津大学进修,拿到了令所有人都艳羡的文凭,又同一个英国白人女子相爱、结婚、孕育了一个女儿。虽然最终又因婚姻破裂回到了印度,但依然可以理所当然地宣称,说家中最大的产业果酱厂是他的产业,即使实际上的管理者是孩子们的外婆玛玛奇、妈妈阿慕和维鲁沙。他可以和工厂中不同的女工(她们中也不乏同维鲁沙一样的贱民)私下往来,而外婆只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女儿苏菲默尔,只因为是他和一个白人的小孩,理所当然能够获得比艾斯沙和瑞海儿更多的宠爱。
在洛伊的故事里,没有所谓的胜利者,即使是骄傲如恰克舅舅,这个印度的宠儿,在英国依然难以谋得合理的地位。而她的这本书之所以能拿到英国的布克奖,大概也是因为其中所描述的那些关于阶级分化、种族歧视、性别不公等等印度社会的痼疾,作文www.yuananren.com其实亦潜藏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中。每个人都赢得了一些小小的胜利,却又在更大的战场上败下阵来。
洛伊有意地打乱了叙事的顺序,将时间这个本是线性的元素,编成了一个漂亮的结,我们因此,才有幸在故事的最后读到:阿慕亲吻了她爱人的眼睛,温柔地向他许诺明天。为这个荒诞又悲伤的故事,画上了一个柔软的句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