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比第写到在某场种族论题争辩中一言不合就尬舞的黑人：“他双膝并拢，双手自由舞动，舞遍全场，身体转出一串紧密的同心圆，又随着他的舞动迅速消散。仿佛地板被加热了，烫得他都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秒钟。”
《背叛》的整体语言风格就像这舞步，同属噪音、礼花和倒彩的不计成本的喷泉——一个黑的金斯堡加冯内古特，或者就是JamesBrown、2Pac和RichardPryor的大丰收。它的火力压根就不在耐心讲一个通俗故事，而用在了密集的用典、观察、解构、吐槽和醉嗨上，以及各种灵光崩闪。全书用梗之多，以至于你将它捋下来，把中译本后面长长的人名和事件注释也读完，基本就过了遍美国黑人史，也就明白了作者为何与如何忧愤交加地搞笑和扯淡。
因为老调子已经唱烦。汤姆叔叔式的宗教统战、民权年代的组织动员早就玩完，膝盖下的弗洛伊德之死已经成了日常事件，引爆惯例的血火，也继续累积着认知的疲劳——另一种沉默。《背叛》主角的父亲被LA白警察当街射杀后，他既不哭，也不闹，冷静到了诡异的地步，甚至还能和交涉的警员聊聊天——“在洛杉矶警察局的历史上，你知道有多少警官在执行公务时实施了谋杀吗？”“不知道。”“答案是一个也没有，所以，不会有人负责的。我要把他带走。”“带到哪儿？”“我要把他葬在后院。你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所以这思维脉络竟然是可理解的：既然生活如此分裂和艰辛，那不如——反过来试试？于是带着习得性的无助，带着破罐子破摔式的逆反，带着异想天开的快感、捅破窗户纸的直爽，还有对泾渭分明能导向平静的渴望，《背叛》的主角像《铁皮鼓》的侏儒一样拒绝了“现在”和“文明”，选择了退守和封闭，希望通过拥抱一种可见的界线来寻求秩序。
作为社会学试验品长大的他，在城市中营造农场，在取消行政区划的社区周边喷漆划线，给公交车标上白人专座，给店铺贴上隔离时期的标签，大搞黑白分校，甚至还蓄起了一个自愿上门的老黑奴。他成了用另类手段记忆社区甚至整个非裔美国人历史的倔强萨满。
这些反向操作的方式，像辜鸿铭用有形小辫嘲笑无形，持续性地揭示着国家造梦机的巨型logo欺骗性有多强，种族成果展的美颜和滤镜开得有多厉害，而曾长久为奴者要么健忘要么恐惧，因恐惧而多么怠惰、暴力和愤怒，以及离真正的自由还有多远。当然主角有自己的盟友和伙伴，也要随时做好准备，承受来自外部内部的敌意与子弹，还要面临一个堂皇体系对他的审判。
黑人文学史上的经典、RalphEllison《看不见的人》里，曾反复吁问道：“我是谁?我的身份是什么?”而《背叛》向此致敬——作为优秀的社区劝解员，主角的父亲让那些要么伤人要么自残的疯癫黑人们迅速冷静下来的杀手锏，是朝他们喊话，令其想想如下两个问题：我是谁？我怎样才能成为真正的自己？
狄更斯城的隐喻展示了：被剥夺了身份、记忆和故乡是一种危机，哪怕它是丝绒包裹的、叙事舒适的，也会使过去时和现在进行时的痛楚变得徒劳和荒谬。而不把脑袋埋进沙子，就要怀疑和解剖一切相关方：例如自诩“新黑鬼”的白人共情，与借犹太裔龙套之口说出的肤浅左派认识“这不是人种问题，而是阶层问题”——他们都不曾顾及，1919年的钢铁行业大罢工，恰恰是白人劳工和被雇佣的黑人打手间的驳火。而底层红脖及新移民转移怨怼的鄙视链下游几乎一成不变，在白宫前挺川和倒川的穷人们打成一锅粥。如最重要的黑人思想家之一杜波依斯所言，“黑人问题是对美国社会主义者最大的考验”。
又例如身份政治走火入魔的另一个取向，也导向了现实中的自我隔离：20世纪初的加维运动宣扬“回到非洲去”，梦想建立黑人专属的非洲帝国，七十年代以来的数次黑人回迁南方大潮，也致力于以抱团和排外的形式寻求安全空间。作文www.yuananren.com近年一些美国高校则出现了婉称为AffinityHousing的宿舍区，以“排白”来换取少数族裔学生的“舒适”与“安全感”，这恰与小说中负片版的小石城中学相对应。而讽刺的是，几十年前这样的做法曾被判违宪。
从这个角度来讲，保罗·比第的怪诞刀笔，又不过是现实世界的另角度素描。他尖刻嘲笑一切的佐料包裹下，是控制不住的迷茫和感伤。小说的结尾写到奥巴马获胜讯息传来，处处骂主角是叛徒、曾想杀死他，追求面子上政治正确的机会主义者们扬眉吐气、弹冠相庆。他们认为黑人的债、国家的债被一笔还清了。但悲观的主角惨然地笑问道：“那么印第安人呢？还有中国人，日本人，墨西哥人……，他们什么时候收账？”
历史和政治当然不是数学。从白宫退房的人代表了过去，而即将入住的新房客却并不一定给出未来。从We到Me，社会中间地带的弥合共识已然丧失，靠历史记忆和流行亚文化联结的部落幻象也已内耗与分裂。小说里那辆被黑白隔离后，“安全”得孩子们都在上面写作业的公交车将会开向何方？至少在当下车前灯所探及之处，还看不到有合适答案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