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年谱长编》才看了两百多页，就已经觉得特别好了。后辈子弟为先辈作传、做年谱的不少。很少有写的这么好的。第一个好处是资料详尽而多元，有点像司马迁当年为写《史记》下的大功夫，一方面是尽力收集闻一多自己的各种文章、著作、书信，亲友同学同事的回忆文字，二是不辞辛苦四处去采访谱主的关系人。第二个好处是善于组织，让材料说话，互相映发，展现出谱主当年的生活，他的所思所想，别人对他的看法，在时代中的意义。难得的是展现得不仅真实，而且多元、丰富。年谱长编应该是中国传统中特有的传记组织方式，写得好无非能做到以上两点：材料详富、善于组织；看起来似乎不难，其实非常不容易，因为不仅需要下死功夫，也需要辑佚、考证的技能与学问，辨别材料价值的见识，组织文章的才能。
作者闻黎明先生是一多的孙子，给祖父做年谱，中国人很容易自觉甚至下意识地会去为亲者讳，有些甚至故意扭曲事实，忽略历史，费尽心机把自己亲人塑造成为光伟正的偶像。闻一多是民国文化界少有的品德高尚极富感情与气节的学者、诗人与艺术家，但作者并没有回避掉他的有争议或者会给谱主与后代带来麻烦之处，如闻一多曾经是积极的国家主义者，主动与共产主义有过激烈的论战。作者不仅没回避，反而以客观持平的态度充分表现之。这就更难得了。
闻一多因为49年民主抗争而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他以此而名垂青史，这自然是他应得的。但是，这个政治上的名声也遮蔽掉了他的其他并非不重要的方面，比如他是“中国最有天才的诗人和最富有创造力的学者之一”，他在中国古典文学、神话学研究上当时处于第一流的地位，他的论著至今仍然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他还是中国现代诗歌、戏剧、美术的重要作者，是一位能连接古今中外的大艺术家。他的这些贡献更长远地看，实在不比他政治上的牺牲来得不重要。这方面，他和朱自清类似，朱先生也是因为政治上的牺牲而遮蔽了他学术与文艺上的贡献。
闻一多先生在清华学习了十年，中级四年，高级四年，外加留级两年。是地道的清华出身，也是在清华读书最久的学生。那时清华的大学部还没开办，那是1925年的事情；更没改名为国立清华大学，那时1929年的事情。他1921年毕业留美时，清华还是清华学堂，一所以美国庚子退款开办的完全照搬美式教育的留美预备学校。因此此谱上有丰富的闻一多在清华学堂学习生活的材料。我看了很惊叹当时清华学堂设施之好，资金之充裕，训导之严格，学生生活之优越，学校社团活动之丰富。在清华时，闻一多已经锻炼成公共生活的积极分子，社团的领袖，辩才无碍的辩论高手，诗歌、美术、喜剧的多面手了。要知道当时清华学堂相当于一所中学，到最后一年的课程才等于美国大学一年级的程度。
这引起了我对清华学堂的兴趣。年谱长编终归是以谱主为中心的，于是我去查阅《清华大学校史稿》，在上面读到更多清华学堂时期，也就是1911年到1925年间清华的材料。有意思的地方很多。比如清华学堂之主导者为美国大使，他对清华学堂的财政有最后决定权；而清华学堂隶属于外交部而非教育部的领导；这一切的根本原因自然是美国外交部控制着庚子退款的发放与使用。清华学堂招生很少，和现在比，简直是少得不可思议。它1925年前在校人数最多的一年为1918年，共660人，每个年级在80人左右；招生少到有的边远省份每届只有2人的名额，闻一多是湖北人，他考入清华那一年，整个湖北只有4人的招生名额。
另一方面是资金的稳定与充裕，相对照的是同时期国立大学普遍的严重欠薪，大学教授只能拿到名义薪水的十分之一二，清华学堂因为资金来自稳定的庚子退款，所以从无欠薪的情形。1916年，清华有学生568人，全年支出75万元，平均每个学生经费1300余元，而当时复旦大学每个学生平均是738元，北大299元。再一方面是其师资的奢侈。1925年，清华学堂开大学部后，整个学校的职工总数为413人，学生才342人，这就是说，每一个学生有一个职工为他服务。
学生与教师的比例为1:0.67，而当时的复旦仅为1:0.1，，这个两个数字说明了清华在人力上的不惜工本，与清华学生的优越生活。另一块是美国教师、中国西文教师、中国国学教师待遇上的巨大差距，薪资上大约是4:2:1，作文www.yuananren.com 住房与生活上的待遇差距更明显。清华学校是全力美国化的学校，从建筑设计、设施设备、行政管理、课程设置，都以美国为标准，学校上课、写文章除了大家普遍不重视的国学课程外，全部使用英语。一方面是现代化，一方面是基督教化，学生有三分之二入校后信教，而闻一多和他的同学好友潘光旦、罗隆基等自然也皈依过上帝。
还有一个方面也有意思，就是清华非常重视学生的体育表现。1919年前学生有所谓五项测验，不合格者不能毕业，标准是百码赛跑14秒；半英里赛跑3分钟；铅球20英尺；跳高45英寸；最后是足球篮球或者射箭选一。闻一多是1921年毕业的，毕业前在体育馆游泳池里专门练习游泳两个月。
《清华大学校史稿》里关于清华学堂有意思的材料还很多，大家有空不妨翻翻。一百年前，曾经有过清华学堂这么一所在特殊历史条件下产生的极特别的学校，以后恐怕不会有了。拿它和现在的学校比较起来，会生发出很多想法。比如精英教育、比如教授治校，比如如何培养各方面的领袖。现在的清华大学教师三千，学生五万，是当年的清华学堂望尘莫及的。但更大的差别似乎是，一百年前的接受完全的美式教育由美国资助的清华留美学生大抵都回国了，而现在的清华出身的留学生，即使是公费留学，他们是留学生中最优异的部分，十之八九不到不得已，还是选择留在国外。原因很多，非一个爱国与否可以评判，我能设身处地地理解他们，但我也的确更佩服像闻一多这些清华学生。学术无国界，但人是有祖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