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巨著的内容实在是太丰富了,刚开始觉得语言实在是事无巨细到了冗长啰嗦的地步,但是读到后来,我意识到这种啰嗦对于整部书的画面感来说又是十分必要的,如果保持耐心,俄国第一次卫国战争时期的清明上河图就会缓缓的在面前展开。故事本身并不怎么吸引人,就像你我的生活一样听起来枯燥乏味,这500多个人物和你我一样,并不明白我们此刻做的每一件事情,在我们各自的生命旅程中有着怎样的意义,更不会明白在整个时代和社会的进程中有着何种的意义,这种力量和影响是如此渺小,如同尼古拉的伤残,阿纳托里,彼嘉和安德烈的死去在战争中所起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作用,好像大海中的一朵浪花,却又真实的推动着整个时代。《战争与和平》的思想性远远大于它的文学性,托尔斯泰在这本书中常常忍不住丢开故事插入大段大段的历史和哲学论述,那些脱离故事本身的论述(曾经有人试图把这些关于历史和哲学观点的论述和故事剥离开来单独成书),我觉得实在是太过瘾了,别管他什么小说不小说的,乌拉!
硬要说这部包含了宗教,哲学,战争,历史的巨著有一个中心思想的话,我认为托翁在不断告诉大家一个观点:我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全书充满着对世界的敬畏,对无知又自大的人类的鄙视,什么科学,英雄,权力,历史学,愚蠢的人们啊,你以为已经掌握了整个世界么,醒醒吧。
这些论述和战争的部分,通篇都在讲一种类似于“道”一样的东西,在托老心中,拿破仑还是那个拿皇,后期的各种决策命令和他早期一样聪明或者一样愚蠢,并没有什么区别。之所以历史学家言之凿凿的评价他早期的英明神武,晚期的失策,那都是欺世盗名之举,早期的一往无前,只不过是借了“道”的势,博罗季诺战役之后的一溃千里,只不过是因为失了“道”而已,和他本人的命令决策并没有那么大的关系。至于库图佐夫,这个明显受托翁偏爱的肥胖虚弱迟缓的老人,能赢得胜利,仅仅在于他善于观察事物的客观规律,也就是“道”,于是他就赢了。不同于《道德经》那讳莫如深的论述,托老甚至用了物理学和数学来证明“道“的存在。正是那“兴亡谁人定,盛衰岂无凭”
混乱和无序才是战争,乃至政治和社会的特征。它就那样发生了,悄无声息,没有激动人心的演说,没有标志性的开端也没有标志性的结尾,没有保家卫国的怒吼,每个连,各个团各行其是,士兵们想着明天的早餐,军官们想着自己的军衔而不是如何取得胜利,在节节败退时把倒下的军旗拿起来挥舞试图振臂一呼建功立业那个人(电影中常常有这样的情节),同伴们根本看不见他,吼声早已被炮火淹没,战场上常常分不清敌我,命令得不到执行是常有的事。无数不受约束的力影响着战争的趋势,而这种趋势是如此的难以捉摸,永远不会与任何一种力的趋势相一致。尼古拉在战场上都快吓尿了,手被打伤狼狈的保住一条狗命,回去以后靠着吹嘘变成了圈子里的英雄。安德烈怀着建功立业的满腔热血,在战争的可怕场面中冷静下来,当勇气战胜了恐惧,他试图做点事情的时候,你以为的这位男主人公的生命就陡然走向了尽头。这才是真实的战争啊。
托老是一个有些极端的人民史观者,书中不遗余力的描写英雄人物的平庸,愚蠢和自大,进行各种嘲讽,他对权力的剖析如何手术刀一般精准。在自由意志和事物的必然性这两个对立的概念上,他显然站在了必然性这一边,看似最有权势的君主,统帅其实是最不自由的,他们只不过是小丑,是提线木偶,而控制提线木偶的是什么呢?是道,是无数看不见的力,是民心。到这个部分,我认为是有些极端的。民心是什么?不知道,但是古人说,民心可用。托翁也提到了人性的非理性,那么,作为无数个人心所集合的民心,会无限放大这些非理性的成分,更加肤浅,轻信和易于煽动。作为个体的人千姿百态,作为群体的人千篇一律。看看今天我们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什么都没有改变。
关于这个,《乌合之众》有更好的诠释。否则,希特勒和二战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拿破仑显然也精于此道,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有一个拿破仑批注版本,如果读过那些拿皇亲手批注的部分,除了感受到法国皇帝的自信和狂妄,也可以感觉到他对所谓人心的掌握,对“人民群众”那些肤浅,轻信,健忘,无情和脆弱的洞察,是教科书级别的。作文www.yuananren.com我更愿意赞同这样的观点,英雄人物是存在的,他的天才不容否认,他当然不像史书描写的那样无所不能一呼百应,他必然只是利益集团意志的代表,他受制于人心又利用人心,他的意志也是“道“当中无数个作用力的一部分,是能够极大的影响到其他因素的走向。同样是推翻专制旧王朝的革命过程中,举共和宪政之旗帜崛起,集权,称帝,为何拿破仑大获成功,而袁世凯迅速倒台草率收场,绝不是一句“一个是通过独裁手段向欧洲输出大革命的成果,一个只是为实现家天下的狼子野心”这种唯动机论可以说清楚的。
历史不是我们自以为看到的历史,不是史书上的历史,那些仅仅截取一个个孤立的时间和空间片段做出的分析论断永远触摸不到背后的真相。历史是我们永远不可知的过去,未来是我们无法预测的将来。我们离掌握它,了解它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论个人命运部分,皮埃尔是我们大多数不断追问人生意义的普通人的必经之路。人终其一生的成长过程,都是在迷茫和清醒当中交替进行,螺旋上升。安德烈和皮埃尔,都曾想要摆脱原有生活惯性的束缚,一度走到了对方熟悉的生活模式中去,又受制于自身而痛苦迷惘,最后将这种生活抛弃。这种挣扎并非无谓的努力,而是走向圆满和成熟的必经之路。人生之路的泥潭,每个人都只能靠自己爬过去。罗曼罗兰告诉我们,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而托尔斯泰想告诉我们,人生的英雄主义在于,就算看不清生活的真相,也要热爱生活。
至于皮埃尔在军营生活当中那一段思考,活脱脱就是叔本华的思想精髓,这种意识并非消极悲观,而是一种向死而生的态度。而皮埃尔走出精神困境的那一刻,与那个砍柴挑水做饭的禅宗故事如出一辙。
读完《战争与和平》,我找出了讲谈社的《罗曼诺夫王朝三百年》,在这本已经十分详尽的帝制俄罗斯史里,翻到那些关于亚历山大一世,斯佩兰斯基改革,俄国卫国战争的部分,也只淡淡的寥寥几页而已,不禁感慨万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