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呼吸,翻动书页;重重叹气,合上书本。
读《沧浪之水》时,这个过程重复了好多次。它太真实了,真实得沉重,真实得压抑。书中的人物是真实的,一个个角色在我身边都能找到对应的真人。一直提点池大为的晏老师,洞明世事,但郁郁不得志,很早就被边缘化,下棋是他唯一的乐趣。这就是我所在处里的老大哥,出身名校,天资极高,但在机关里蹉跎了大半辈子,只能寄情于养花养鱼,没事给我们小年轻讲讲为人处世的道理,让我们别走他的弯路。
给池大为穿小鞋的丁小槐,农民子弟,家里全都指望他,一门心思削尖脑袋向上爬。这不就是我天天打交道的人吗?特有“眼力见”,为人极其现实,这样的人领导既用也防,能一时得志但后劲不足。
主政卫生厅近十年的马垂章,老于世故,精通权谋,对挑战他权威的人毫不留情地打击。和单位前任大领导简直一模一样,在位时权威极重,一言九鼎,把当初站错队的一干中层干部治得服服帖帖。
中医院舒院长,暗中搜集马厅长黑材料,联络一批人,试图翻天。每到提干部的时候,上级招待所里都住满了这样去告状的。还有望夫成龙的董柳、跟丈夫一起坐冷板凳的尹玉娥、政治早熟的高干子弟许小曼、前倨后恭的房管科申科长……这一个个形象都和我生活工作中遇到的人重合,闭上眼睛仿佛他们从书里走了出来站在我身边,又仿佛我进到了书里和他们在一起。
书中的情节是真实的,很多事儿是我亲历过、听说过的。池大为第一次上马厅长家送礼,做了好大的心理建设,真到了门口还是迈不出那一步。这一幕好像当年我父亲面对他的领导,我母亲总是念叨“休息日别人逛街碰到领导都赶紧凑上去套近乎,你爸倒好,躲起来了!有机会都不会用。”
董柳拽着池大为,领着孩子去当上了处长的丁小槐家拜访,把姿态放得极低。读到这里,我想起当年我母亲带着我去给一个领导送东西,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个人站在酒店的台阶上,双手插兜,很不耐烦,我俩站在台阶下,仰着脖子看他,我母亲陪着笑脸把东西递上去——是一套米奇的童装,好几百块,给他孩子的,我这辈子都没穿过米奇的童装。
池大为刚到卫生厅报道时,丁小槐把分给他的新桌椅换给了自己。我朋友就遭遇过这种事儿,新领到的证件,外套被同事换掉了。舒院长拉人告状,当天晚上就走漏了消息,联名的人里就有去马厅长那告密的。现在单位里也差不多,处里开会每个人说了什么,私下里两个人聊了啥,领导都有掌握,出卖同事以求领导赏识的大有人在。
其他的酒局应酬、互相排挤、形式主义、政绩工程……这些更不必提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书中心理描写是真实的,池大为的内心活动于我心有戚戚焉。池大为是清高的,他身上有传统知识分子的操守,有劳动人民的善良,有对底层群众的同情;池大为是有才华的,他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研究生,专业素养很高,业务研究成果颇丰。这样的人必定看不上那些蝇营狗苟、钻营拍马之徒,池大为把他们鄙夷地称之为“狗人”、“猪人”。
可再清高、再有才,都得活在现实世界。圣人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圣人没说的是:小人步步高升,君子原地踏步;小人分大房子,君子住筒子楼;小人一个电话就能安排住院,君子的孩子被烫伤求告无门。
君子一个人过时,只需一箪食一瓢饮,确实能固穷;可有了家庭,就没法再固穷了——人可以把自己豁出去,什么名利都不争,但不能把媳妇孩子豁出去,这是对家庭的不负责任。池大为想做君子,可现实逼着他成为自己最痛恨的小人。他不得志时苦闷、彷徨,得志后纠结、挣扎;放不下心底的那点清高,又舍不得权力带来的种种好处。
这“又当又立”的矛盾不只池大为有,我的同事、领导、长辈、朋友,以及我自己都有,我读书中池大为的大段内心独白,就像在看自己写的日记一样。池大为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了我自己的模样:有过去愣头青时横冲直撞的我,有现在和光同尘“佛系”的我,也有未来“思想转变”后努力向主流靠拢的我。
有人讨厌池大为这个角色,可能是讨厌过去那个不谙世事、书生意气满满的自己吧。
也有人不认为《沧浪之水》真实:“看到开头池大为刚上班有人跟他争座位和什么电风扇的就看不下去了,不会有人表现得这么LOW的好不好。我不知道为这本书叫好的读者骨子里是有多认同腹黑学的那一套,他们想象的官场是有多黑暗……”
这种看法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沧浪之水》写的是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末期的事,近20年我国发展迅速,和过去比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的人和事以现在的眼光看就显得魔幻,作文www.yuananren.com一些不了解过去的人质疑其真实性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书中的事确实都能现实中找到原型,那个年代喜欢刁难人的在机关单位里太多了,我小时候在我妈单位都见到好几个,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情况有所改善,机关里氛围宽松了一些,人身依附没过去那么严重,很多年轻人心态平和,同事关系比较融洽。导致变化的原因不是人的素质提高了、风气清正了等等,这些都是空话;而在于市场经济的发达。
《沧浪之水》故事发生的那个年代,我国还处在计划经济的强力管控下,人们都生活在单位中,就业、住房、养老、医疗、子女教育等全都要靠单位提供,一个人离开单位就无法生存。既然无法向外谋求发展,人们就只能在单位逼仄的小环境中互相倾轧,争夺有限的资源,一幕幕活剧就此上演。
现在生产要素能够自由流动,市场在资源分配中发挥决定性作用,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依赖单位了,住房可以自己买,养老靠保险、理财和储蓄,工作也不只有衙门这一碗饭可端,干得不顺心大可从机关辞职去企业。在这样的前提下,现在的领导才不敢像过去那样把下属当家奴使唤,下属也没必要像过去那样伏低做小,跪舔上级;现在的同事之间也不会像过去那样锱铢必较,搞low到爆的低劣小动作。
现在体制内的人能够自在地、佛系地在机关中生存,不像《沧浪之水》中池大为那么苦逼,都是拜市场经济所赐。只有市场经济发达了,体制外有活力,体制内才能过得好;若是计划经济复辟,经济社会发展停滞倒退,体制外僵死,那么体制内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又会陷入互相倾轧、跪舔领导的泥淖。因此,不说“为人民服务”这些大道理,体制内的人就算为了自身利益,也要拥护改革开放,维护市场经济,多做有益于经济社会发展的事。从这个角度看,体制内和体制外的关系,可以比作小溪与大江:大江漫出小溪,江水决定溪水,江水清则溪水清,江水浊则溪水浊;小溪之水源于大江,又汇入大江,溪水清则江水清,溪水浊则江水浊。
溪水江水,清浊一体;体制内外,生死相依。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水还是清点好,毕竟水浊了就只能洗脚,水清了洗头洗脚都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