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看完了季羡林的《留德十年》,尽管先生留学的日子,距今已隔了整整八十五年,但当我一字字看下去时,一种强烈而悠长的共鸣久久回荡在内心深处。我看着前人走过与我几乎同样的路,与我有过同样的迷惘与痛苦、欢欣与喜悦,某种刻于骨髓的无人可以宽慰的孤独,被极为亲切又深入的抚慰了,像是与我进行了一场跨越了时空的交流。五六十年代国内的“留学热”比之如今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人人争相出国“镀金”,而彼时,先生二十三岁,风华正茂,在清华大学主修德文,兼外国文学的研究,处于“毕业即失业”的尴尬期,于是历经种种艰辛,终于踏出国门。那时日,正值二战前期,先生又恰好选择了漩涡中心的德国,其间经历,弥足珍贵,且听我一一道来。
烽火连八岁
1935年8月1日,先生从山东济南坐了八天的长途火车到莫斯科,又费十天抵达德国柏林。在柏林待了没多久便去了哥廷根,随后因国际形势而被迫滞留德国,继续在研究院早出晚归、安静又动荡的学术生涯。哥廷根只是个小小城,却也免不了时不时被英国飞机扫炸的命运,于是乎,先生天天“吃完早点,就带着一个装满稿子的皮包,走上山去,躲避空袭”,一时间,与朋友乐而相交,连带着死亡威胁的飞机的嗡嗡声,都变成了阆苑仙宫的音乐。有时,他还独步往深林里走去,避雨的凉亭,偶遇的行人,受惊逃窜的梅花鹿都成了兵荒马乱时的逸趣,先生将他于此种情况下悟出的禅机总结成一句话:“在任何情况下,人生也绝不会只有痛苦。”没有过此种经历的人,只粗略一看便抛掷脑后,而凡是在深渊里待过又爬出来了的人,大概就要会心一笑了。苦中作乐是最坏情况下的最好选择,如若不然,苦上加苦也只能让自己彻底奔溃罢了。波澜不惊,忧喜不惧的心境,想必也是一点点以血肉之躯生生磨砺出来的。
蓬山万里音信绝
尽管如此,战时日子依旧难熬得紧,怀乡之情更是随着食物的日益匮乏而深入梦来,先生形容其为:“如大海怒涛,奔腾汹涌,无论无何也抑制不住”,看到此处,我心怀同情之余,又忍不住笑出了声。留学生涯学会的第一件事,并非外语习得,也非独处,而是做饭,这几乎是会让每个普通留学生都产生共鸣的事。去国怀乡的愁绪颇为直接的体现在了对祖国食物的怀念上,尤其前两年我只能在学校餐厅同老师们一起吃法餐,第一年的小乡村遑论中餐,就连中超也是奢望,自己做中餐来慰藉中国胃的机会奇少,以至于刚去法国那会儿,我天天都处于一种肚子饱了,却依旧感觉无比饥饿的不满足状态。直到今年来巴黎读书,遍地中餐,楼下便是中超,加之厨艺见长,对中餐的执念这才有所减缓,甚至偶尔也会琢磨一下法餐食谱。饶是如此,我仍然会在深夜赶论文时,疲惫入睡前时,事情不顺心时,想吃烤鸭,煎包,窑街街边的烧烤麻辣烫,想喝麻麻做的醪糟,想吃爸爸做的油焖大虾……种种渴望与想念长久的纠缠在一起,伴我入梦。于我而言,食物的意义早已超出了果腹,在极度疲惫与绝望时,它给予的抚慰绝不单单停留在胃里,更会延着味蕾深入大脑,继而流窜到四肢,在食欲得到满足的时,多巴胺也疯狂分泌,精神也重新变得饱满而轻盈起来,尽管彼时的困难并不会因一顿美食而得以解决,但却激发了我身体里的某个开关,让我得以继续斗志昂扬的去面对那些麻烦了。因此自那以后,我便与自己做了个规定,越是艰难且忙碌的日子,就越要好好吃饭,只要还有想吃美食的欲望,日子总不会太难过的。
言归正传,那时节,交通不便,又逢战乱,一时间竟与国内彻底失联,在这种“远处异域,生命朝不保夕”的动荡中,先生一度改写“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为“烽火连八岁,家书抵亿金”,他心系祖国,惦记年事已高的叔父婶母,又想念稚妻幼子,甚至连庭院里的两棵海棠花也时常入梦,与此同时,他对早已逝去的母亲的想念,更是绵绵不绝,与日俱增。而这完全是可以想见的,母亲是我们与这个世界最初也是最深的连接,她予你血肉之躯,予你以精神支持,予你与这个陌生世界初次接触的机会,由此,在与外界失联的极度不可控的情势下,人们往往会被身如浮萍,飘若柳絮的巨大虚无感所席卷,继而往自己内心深处再深处的眷恋寻求一种平衡、稳定与支撑。这种想念于我也再是熟悉不过了,这次在世界范围内猖獗的COVID-19也让我等体验了一把仅次于战乱的大事件,期间种种思绪详见《清和的隔离日记》。
吾将上下而求索
就在这种种令人焦心的思绪下,先生在学术上开辟出了属于自己的路,并于1941年以全优的成绩顺利取得了博士学位。德语出身的他,初赴德后只知自己有意学习古代文字,直到从柏林辗转到哥廷根后,先生内心真正想走的道路才日渐明朗——梵文的学习。这种顿悟绝非一帆风顺,而是几经波折与动摇:他先是选择了希腊文,又自学了一段时间拉丁文,甚至还试图改学古埃及文,心情之混乱可见一斑。先生在1936年的日记中写到:“仍然决意读Sanskrit。自己兴趣之易变,使自己都有点吃惊了。决意读希腊文的时候,自己发誓而且希望,这次不要再变了,而且自己也坚信不会再变了,但终于又变了。我现在仍然发誓而且希望不要再变了。再变下去,会一事无成的。不知道Schicksal(命运)可能允许我这次坚定我的信念吗?”伴随着震荡与混乱,这次先生终于找到了自己毕生要走的路,并沿着这条路,一走走了半个多世纪。哪怕精通十二种语言,学识渊博如季羡林,在一开始对研究方向的选择也非一路坦途,更何况我们普通人呢,我不禁想到自己在研一S1选择研究领域和论文方向时,真真一头雾水,面对浩如烟海的文学知识更是头大如斗。不过一时迷茫也无所谓,重要的是,一直在往前走,一直不要停,有意识的去建立起领域内的框架体系,慢慢的,就会被某种力量带到你想要去的地方。
除此之外,先生对于德国人的观察也深入细节,这个民族的性格不仅体现在日常生活中,也表露在与先生自己密切相关的学术领域。而感知最深的,则是其良师益友们对待知识和学术所展现出的火一般燃烧着的激情与发自内心的虔诚。年逾古稀的老教授每日步行穿过全城,精神矍铄的给先生上课,教他吐火罗文(一门印欧语系最东方的早在九世纪就灭绝的语言),难道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日子不舒服吗?为何偏偏要自讨苦吃,费心费力的去教一个中国学生呢?
在美国炮兵攻入哥廷根后,一颗炮弹落在他住房附近时,老头正伏案研究有关这门语言的书籍,一堆玻璃碎片中,他竟安然无恙。老教授深爱着自己所研究的语言与文化,深憾其消亡,他试图将毕生所学传授给这个异域青年,想让印度学和吐火罗学在中国广袤的土地上生根开花。这种情怀早已超越了个人,甚至超越了民族与国家的桎梏,以一己之力去挽救一个已经灭亡的语言,是一件多么浪漫而悲壮的事。幸而,始终有人在这条路上前赴后继,生生不息。因先人来路之孤勇,犹如暗夜之明灯,映照后人之前路。
归途
十年留德,“快乐过,苦恼过,追求过,幻灭过,动摇过,坚持过”,在战火连绵的岁月里,有太多的离愁别绪、艰难困苦,太多的“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但三十五年后,当先生再次与这片土地阔别重逢时,他都想到了些什么呢?想到自己忍饥挨饿时的痛苦?夜不能寐时对故乡和家人的思念?想到房东老太太临睡前为他铺好的床单?亦或是日暮天阴,积雪已深,他扶着西克教授踏雪回家的那个冬天?但无论无何,都不会是因虚度光阴而产生的羞愧与悔恨。因为在此处的每一天,他都仔仔细细,竭尽全力,反而是我们,有时因机会来的太轻易,而失去了紧迫感与相应的使命感。
但先生所记录的又绝不仅止于此,他亲眼见证了战争带给小至家庭,大至社会国家民族乃至全人类的伤痕与世事的变迁,从被征从军之后战死的教授独子,作文www.yuananren.com狂轰乱炸后断壁残垣的汉诺威,到面孔圆圆,眼睛大大的衣襟上被缝上P以表示低贱的亡国之民的波兰少女Wala,他满含热泪,时而愤慨,时而悲伤。实际上,我们一生中能做的事真的很少很少,遑论改变世界、拯救人类,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见证者,偶尔,我们成为记录者,而这已是难得。至于归程也是一波三折,从柏林到瑞士,瑞士入法国,再坐船回香港,途径越南西贡,最后终于抵达上海。
就这样,一个人的十年。
尾声
先生于后记中讲,他最初想去德国的缘由很简单,他觉得“人们有这次生命,不是容易事;比电火还要快,一闪便会消逝到永恒的沉默里去。我们不要放过这短短的时间,我们要多看一些东西。”但可爱的是,尽管因为现实原因,出国机会渺茫,他依旧固执地相信自己终会有到外国去的一天,这种莫名的执念与直觉一如当时的我。可两厢对比,与彼时的先生年龄相仿的我又是多么幸运,飞机十几个小时落地祖国,视频两秒钟接通家人,更无需为基本的衣食而操心,如此还不潜心学业,我怕真是要看自己不起了。此外,我决意此后必笔耕不辍,认真记录下这几年的留法历程,谁知此时,我们正见证着什么呢?说不定后人视今,也觉是一场巨变,尽管日后出书的几率不大(笑),供人参考的机会也寥寥,但于我本人而言,却是意义非凡。试想,在漫长岁月的尽头,当我再次翻看此时此刻的所感所想,想必又是另一番心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