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你也确实没法批评他做错了什么,可他做的每件事都可能让你厌恶——就像《与陌生人共乐》中的斯耐尔小姐。
耶茨是这样描写她的:“斯耐尔小姐可能有六十岁了,又高又瘦,长着一张男人脸,不是从她的毛孔里,便是从她的衣服里,似乎总是散发出那种干干的铅笔屑、粉笔灰的味道,一股学校的味道。”
味道是有记忆的,因此也附着了感情。
斯耐尔身上的味道显然不是学生们喜欢的。当然,也有可能,学生们是因为不喜欢她才不喜欢那种味道的。更何况,斯耐尔“要求严格,不苟言笑,对找出那些她不能容忍的事情乐此不疲”。这恐怕是每个孩子的噩梦,就好比非要让一群撒欢跑的羊走方阵,连咩咩叫都得换成统一的口号(类似于“首长好”“为人民服务”什么的)。
斯耐尔的世界里只有丝毫不差的对错之分,且对的必须被坚持,错的必须被纠正。于是,上课讲话会被批评,不带文具会被批评,郊游时不守纪律会被批评……可怕的不是批评,而是像铅笔屑、粉笔灰一样质地的说教。按照耶茨的描述,“她似乎从不发脾气,可是她发发脾气还好,因为她那单调、干巴巴、毫无感情、啰里啰嗦的一通说教,能让全班人人情绪低落。”
我上了二十年的学,但没和任何老师保持联系,这可能与我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有关。她姓向,有着卷毛羊一样的头发和声音,最大的爱好就是让学生罚站——迟到了罚站,没做作业罚站,上课说话罚站,答不上问题罚站,打瞌睡罚站……有时一堂课下来,就没几个坐着的学生了。
虽然,我那时擅长考试,但和《与陌生人共乐》中的好学生爱丽丝一样,我也难逃罚站的噩运。和她不同的是,我不会嚎啕大哭,而是在罚站时继续和小朋友眉来眼去说悄悄话。于是,向老师会让我站到墙边甚至门口。我至今记得,白花花的太阳把我烤得像红薯一样越来越软,我的心却像冰棒一样尝到了凉的滋味……
学期结束后,向老师会在我的小学生手册——一本红色塑料皮小本上,用蓝黑色墨水留下评语:“上课开小差,交头接耳,小动作多”。那时,我还不太明白这些词语的意思,就傻颠颠地跑去问我爸。结果,我爸很生气,差点害我挨顿打。
很多年后,我在搬家时又翻到了向老师的那段评语,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脑中浮现出一个形象——偷果子吃的小刺猬。这就是我,浑身带刺,但这些刺不是为了伤害谁,而且要和人保持距离,尤其是老师。
说回斯耐尔小姐,她有一段话让孩子们特别难为情,却让我特别欣赏:
“我们大家都喜欢交朋友,是不是?现在,比如说,今年开学时,对我而言,你们都是陌生人,但我很想知道你们的名字,记住你们的脸,作文www.yuananren.com我为此努力。开始容易混淆,但是没多久,我就与你们所有人都交上了朋友。接下来我们会一起度过一些美好时光——噢,也许是圣诞节时的小派对,或这之类的什么东西——而如果我没有做这种努力,我会很难过,因为你们很难与陌生人一起玩得开心,是不是?”她朝他们朴实而害羞地一笑。“学习生词也是这样。”
这段学习生词的比喻我给十分。如果我小学时就懂得要把学习生词比作交朋友,那我可能会早早认识一大堆朋友。就算现在,我也非常喜欢这个说法,我迫不及待地想像交朋友一样学习一些陌生的概念。
遗憾的是,说出这通话的斯耐尔并不知道如何与学生们交朋友,哪怕另一位深受孩子们喜爱的克莱丽夫人已经作出了示范,斯耐尔仍然坚守着自己那个黑白分明的世界,没有彩色的容身之地。
故事结尾时,学生们怀着最后一点希望拆开了斯耐尔准备的圣诞礼物,里面装着一模一样的橡皮——这是否意味着,在她眼里,每个人都应该和她一样循规蹈矩,这才是真正高尚的生活?
学生们的集体沉默差点让斯耐尔的孤独像粉笔一样层层断裂。幸好,礼貌挽救了尴尬。
此刻,窗外正飘着雨,凉凉的寒意又让我想到了斯耐尔柔和、颤抖、无助的笑容。我忽然有点明白了,斯耐尔为什么不讨人喜欢——因为,别人的体温是37℃,她只有36℃,这1℃之差就足以把她与快乐隔绝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