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说的这本书叫《无处安放的同情》,德国作家里德写的,其实就是一本读书笔记。值此疫情微妙之际,我们一边有点儿惶然地考虑自己的处境,一边又对他人的不幸深感同情。
里德说,西方人坚信自己能设身处地地站在他人立场上思考,有同情心,也能共情,在此基础上,有更好的道德,关心难民,关心他国的文化,关心野生动物,还会为自己以前造的孽忏悔。同情的东西越多,我们就越有道德优越感。
但可能有一个悖论,我们对远方的灾难表示同情,却不愿意承担身边的义务。
巴尔扎克提出过一个思想实验,假设你凭借意念杀掉一个“中国的满大人”,杀完之后能富裕起来,你杀不杀?对我们来说,这问题一点儿不难,杀!听着这就是一个贪官,凭意念就能杀,不费劲,不给钱都想杀。实际上这问题必须转换一下,我们会平白无故杀掉一个南美洲的胡安先生,然后拿走他的钱吗?这好像不容易。法国百科全书学派的人,觉得这就叫人性,一头连着巴黎人民,一头连着北京人民,四海一心。
卢梭觉得,这说法不一定对,他说人性这情感,若延展到全世界,就会蒸发,变弱。欧洲人遇到灾害,我们感同身受,要是鞑靼人日本人遇灾了,我们可能就没那么强的感受。
唰的一下,过去一百来年。有个德国作家云格尔,他说了,满大人这样的问题,就是法国那帮知识分子没事儿瞎琢磨的,他们在搞普世道德(普世这个词出现了),喜欢抽象的人性之说,远方发生灾难,人们感到怜悯,但未必有行动的义务,可如果不发表同情,就不太像个文明人了。他说这种情感状态是布尔乔亚选择无能症,布尔乔亚把世界本身当成镜像,要通过新事物验证自己的美德。
云格尔这说法呢,可以说冷漠一派,你别瞎同情瞎流泪,要不你就去武汉做志愿者,要不你相信政府,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云格尔这说法自然有其道理,互联网上的喷子最高的思想水平就到这了,再也高不上去了。
大思想家不这么浅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处理的就是满大人桥段,拉斯柯尼科夫想杀掉阿廖娜,这个老太婆放高利贷,卑劣,杀死她,拿走她的钱做好事,我的罪行不就被抵消了。能不能用行善,为世人造福的幻象来粉饰杀人之罪行。这是陀爷提出的问题。
弗洛伊德也聊过满大人桥段,他在1915年一战爆发之后发表过一个演讲,大意是说,我们原来以为是文明人了,享受着文化共同体,可一打仗,文明人的高贵情怀就是不牢靠的,基本上是伪善的,我们老是高估自己,其实没达到自己以为的那个高度,我们很容易跌回到蒙昧状态,文明的进步必经历倒退,原始状态随时可以回归,蒙昧之心永远伴随着我们。弗爷解读满大人桥段的高明之处是这样一句话——在他人的恶意面前,没有人是安全的。
十五年后,弗爷写出《文明及其不满》,其中一个小脚注里,再提满大人,讲到外部权威取代发展成熟的良心,社会满足于停留在它的幼儿阶段等等。
时间再跳回去。1755年11月1日,里斯本大地震,死了一万多人。欧洲展开一场讨论,里斯本地震可以是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再次发生的一场灾祸,人们对逝者表示哀悼,同情中隐藏着自怜——再发生一次这样的灾难,我该如何自处。
1759年,亚当斯密发表《道德情操论》,他假设中国发生了一场大地震,伟大帝国连同亿万人民都被地震给吞没了,一个“富有人性的伦敦人”该如何反应。亚当斯密说,先悲伤,想到人世的不安,如果他是个商人,就要判断对欧洲商业和世界贸易的影响,这一过程是“精细的推理”,然后悲伤情绪就会结束,表达完高尚的情感,就回到他的日常生活中。作文www.yuananren.com但如果他明天要失去一个小指头,他今晚就睡不好觉了,他会感到恐惧,远处的灾难无意义了,小指头激发的自怜,远大于成千上万人的不幸所造成的震撼。自怜高过同情。亚当斯密的问题是,人们在实际行动中,会不会跟情感世界中那样,把自己的利益放在优先级?如果杀掉很多人,才能避免自己的不幸,他会杀掉很多人的。
大卫休谟说,毁掉世界,也不想让我的手指受伤,这在理性上不矛盾,理性只关心动机的合理性。
亚当斯密说,消极感情和行为原则是两回事,两者不一致,人们的行为方式,与他听任情感摆布时完全不同。情感可能卑劣自私,行为可能是符合道义的,崇高的。对于社会来说,人们内心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制约人们行为的原则。亚当斯密说,对自己影响能力以外的不幸,无需太在意。对自己的得失,身边人的命运,不妨多介入。介入越多,越能培养出人性的热情。对具体对象产生同情,接触身边的人,才能实践高尚的人性,不夹杂道德上的娴熟油腻。
卢梭认为,覆盖全人类的普世同情太模糊,同情之心最好局限在那些能从同情中获益的人,覆盖和我们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人。“当人性之情单单聚焦于同胞时,会获得新的力量。因为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共同的利害将他们聚合在一起。”里德说,卢梭所言的这种人性之情,只可能出现在单纯的小社会中,在那里,人性之情可以转变为爱国主义这一政治美德。
思想实验——杀不杀满大人?两个人物——略有人性的伦敦人和塞住耳朵的哲学家。两三百年前的哲学家,用我们能听得懂的话阐述其思想,今天的世界和两三百年不一样,多远算远呢?哪一种灾害只局限在某地而不会祸及全球?以往的这些思考能帮助我们更好地面对现实吗?
记住卢梭说的话——自然的怜悯心是先于思考而存在的纯自然的感动,最坏的风俗也不能将它毁灭。还有弗洛伊德说的,我们很容易回到蒙昧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