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的内容写于1952年到1967年,初版诞生在1969年纽约的新方向出版社。次年,新方向出版社出版了《意象》一书,强烈地支持现代派的新生诗人。毋庸置疑,《嚎叫》换来了对现代派诗人的响亮的掌声与撒欢儿的口哨。
恐怕我们时代的人第一次听闻“新方向出版社”是在它“曾退稿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原稿”一事的佚闻中,实际上,战后的新方向出版了无数声援现代派的作品,是支撑战后新声浪的先驱。后来它在2012出版了西川的《蚊子集》英译本,而西川正是翻译施耐德诗集《水面波纹》的人。
战争结束前的新方向做了些什么呢?1944年,他们出版了乔伊斯著作《英雄史蒂芬》的初版。无疑,这是一份光荣的苦差,这本巨著的手稿佚散前多达914页。
新方向是许多现代派作家的故乡,摇篮。正如它的名字,从创建至今它都待在抨击保守派的前沿阵地上。战线并非纽约一地,而是整个英语文学世界。像新方向这样的出版社在美国还有许多,照耀着大洋的两岸。
是什么能让这些出版社如此坚持?当然,是读者反应。
50年代,美国人对“垮掉一代”的态度十分热烈。有人被逮捕,有人被刺伤,就会有人收到花环,坐进演播厅,被众人抬到街上巡游、加冕。后来,人们对黑豹党的态度也同样热烈。
施耐德的作品是光与热之中不可多得的幽暗、清凉。
他了解“垮掉一代”的参与者,了解他们的热忱、忧虑、温柔、浅薄,不过没有像“一份子”那样去把握别人的思想。按照他自己的话说,“1960年代后期,我们又再次很接近,对我而言,是逐渐走到了一起,艾伦(IrwinAllenGinsberg)开始对东方思想非常感兴趣,然后是佛教让我们更加紧密……非常有趣,我们走了不同的路,但发现又都走到了一起”。
创作的过程就像垂钓和攀爬,在找寻的途中往往会得到比“目标”更好的东西,比如朋友。施耐德与“垮掉一代”的关系便是如此。除了读者熟知的作家朋友,他还在学习、参禅、旅行的过程中有所结交,每一种经历都能融进他的写作里。
也许有的人读过《山河无尽》。《山河无尽》一书的写作契机得益于日本抽象派画家长谷川三郎,他也是前卫书法团体“墨人”(Bokujin-kai)的创办者,致力于将欧洲抽象艺术引入日本,促发了野口勇、井上有一反思文化与战争的重要创作。50年代,因为受邀举办“前卫书运动”的相关展览,长谷川三郎频繁往返日美欧。1957年去世时,他还在旧金山旅居。1955年,在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研究生院的施耐德学习了东方语言和水墨画课程。1956年,施耐德在克利夫兰博物馆看到了《宋佚名溪山无尽图卷》,写下了他独有的“画诗”《溪山无尽》。4月,佛陀诞辰日,施耐德与长谷川三郎会面,品尝抹茶,聊起禅宗。自然而然,长谷川三郎向他讲起了日本画家雪舟上师的故事。雪舟是个画痴,也是个禅僧,一生的追求都是去明国一睹山水真迹,为此耗费的心力、资财不计其数,甚至辞去官职,远离家园与都城,终生游历、作画。他也是唯一一个到过中国的日本画家。雪丹上师这段经历颇为曲折,因果启承独具趣味,引发了施耐德的兴趣。他们聊得很尽兴,施耐德会记住许多他与友人的谈话,以及谈话时闪现的念头。9岁,施耐德曾经在西雅图博物馆他看到过一些山水画,那时他不清楚是中国的还是日本的。作文www.yuananren.com长在华盛顿山区的孩子爱那些山,因为山画得很真。11岁左右,他从杂志上读到了“禅宗”相关的文章,对万物共生平等的东方观念发生了兴趣。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是东方,中国、日本、印度、缅甸、越南都是有佛教思想的东方。所有的碎片信息最后都融入进一个故事里,雪丹上师对真正的“山水禅”的追求是淳朴、迷狂而又真挚的,走在天地间的人终会走向世界,又从世界回到自我。不妨去看一看吧,看一看,山河是否如画,禅意是否如诗?当年5月,施耐德便启程赶赴日本,继续学禅。1958年,施耐德问陈世骧他应该翻译哪些中文作品,陈世骧向他推荐了寒山的禅诗。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寒山的诗与魂在美国校园文化中成为传奇,每个人都在用“寒山”表达个性,而公认经典版本是施耐德翻译的寒山诗二十四首。寒山的互生观和施耐德的生态环境一体论已经融洽了。那么施耐德呢?他已经把山溪揽入怀中,冯鸟入山,抱风逐远。反文化的浪潮还在碰撞他,新自由主义的火焰还在追逐他,消费主义的声音还在呼叫他。施耐德留下的回答没有这些,后来的几十年,他回答的始终是松针,灰烬,沃土,光与空。
施耐德的人生就像一颗随风飘零的谷子,哪怕落进海水、冲击上岸,他也能在沙地上发芽;被山雀吞下,山雀又被苍鹰衔去,他掉在崖壁上,也能在石缝中扎根。他是水和山。如果落在不毛之地上,他会成为绿洲。
落在文学这片大地上,他是诗。
《大地家族》囊括了施耐德大部分的早年游历。有他做护林员的日志,有他做水手的日志,有他在京都等地的随笔,有他的长篇评论与诗的片段。所有这些都是他心中的“禅”,他一笔一划记录了自己抵达的过程。他看到的东西,他遇到的人,他的饮食,人与人的谈话,人与物的谈话,人与人的谈话。他从不觉得无聊和狼狈。
在《山河无尽》之后,这本书终于也问世了。我们会发现,他在书中所说的话不是对任何人说的。他这样去写,是为了让自己继续实践他脑海里的“闪现”。一个佐证。他出版内心的佐证,没有高喊,没有渲染。他做了个决定,出版它。还有一个决定,要叫它《大地家族》。这是他擅长的,做决定,践行。
言必行,行必果。这是世上最感人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