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理解林白而言,《妇女闲聊录》显然是一次大的转变,它被许多读者视为林白走出自恋倾向的封闭写作状态的标志,在这本书中,林白以开放状态探索外部世界,甚至让外部的声音“走进”自己的领地;她不仅发现了一个世界,还让这个世界进入自身。
正如她在后记《向着江湖一跃》中说:“它部分地改变了我。现在我不喜欢优越感,无论是艺术的,还是生活的;我也不喜欢矜持,无论是文学,还是人之间。曲折的心理、晦涩的意象、极端的情感、疯狂的表达、锐利的锋芒、嘶哑的叫喊,它们装饰了一些人的梦想。但另一些人,更多的人,是在真实的世界里。在恒久的日常生活里,大多数人就是那些随意生长的树木花草,它们漫无际涯,迎着灰尘和废气,在被污染的水和沙尘暴中。”
如果说《万物花开》还是林白将自己后现代的思维投射到一个乡村孩子身上,那么《妇女闲聊录》则从结构到语言上都显得更为原始,几乎不加任何修饰。林白不仅是要拥抱她的写作对象,并且要出让作家的话语权,将自己的声音完全隐去。

从此,叙述者不是林白,而是一个来自王榨村的中年妇女木珍。林白发现,这个乡村女性的讲述中,虽然没有“曲折的心里、晦涩的意向、极端的情感、疯狂的表达、锐利的锋芒、嘶哑的叫喊”,却“眉飞色舞”。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在诸多有关乡村的书写中,如《白鹿原》、《中国在梁庄》以及莫言的一系列作品,我们看到了美丽而纯朴的传统人情关系,看到了乡村充满疼痛的动荡与坚守,它们有趣味同时不乏反思的力量,但绝没有“眉飞色舞”式的畅快生命力。
这不啻是一次对乡土的全新书写,也是一场关于文学叙述和文学语言的革命。如果我们引入海德格尔关于“本真”的论述,那么《妇女闲聊录》意味着一次向乡村(“农村”这个词或许更合适)本真的接近,或是乡村向我们的进一步敞开,因为林白完全让它“按照自己的样子生长,谁都不能修剪它”。从这个意义上看,与其说这是一次创造性的书写,不如说这是一次通过完全的信任达成的倾听。
从木珍的叙述中,我们发现王榨村人对语言的一套特殊理解。比如“老实”这个词,在现代都市看来,一个人很老实意味着他比较靠谱,至少遵纪守法,但在王榨村人眼里老实并不一定是好的品质:王榨村人经常去别的村偷东西,别的村建小学,王榨村人也要去偷一点建材,要是不偷一点,别的村就会觉得王榨村人“老实”,看不起他们;王榨还有一个名叫双红的四十岁妇女,村里人给她钱就可以去找她睡觉,她老公不管,这是“老实”;木珍说部队就喜欢苕人,王榨村当过兵的一个比一个苕,是村里最“老实”的几个人,这个“苕”在湖北方言里就是不精明的意思。在这些语境下,“老实”几乎就是好欺负的意思,在这里乡村文化与城市文化达成了一致,因为在职场竞争中太老实的人也经常被迫给同事“帮忙”。
我们还惊喜地发现木珍的叙述并不是完全散漫的,有时甚至非常凝练准确,比如说到结婚:“我们结婚都不去登记,不领结婚证,现在年轻的也不领,但是发户口本下来,上面也有名字,他们要凭户口本上税。有个女的嫁到我们村,她要跑,也不用离婚,就从男家跑到另一个男的家住下来,这个男的怕她再跑,赶紧去领结婚证,结果还是跑掉了。”这里的几个“跑”字,意义稍有区别,但却不妨碍读者会心地领会其中的喜剧效果。
1996年,韩少功也通过《马桥词典》发起过一次对乡村语言的关注,用一个一个词来构筑对乡土的想象。如果说《马桥词典》是还原了乡村的“词”,那么《妇女闲聊录》就是还原了乡村的“言语”。他们都通过话语系统的革命,作文www.yuananren.com提示了权威话语所遮蔽的一些事实。或许这两部作品在整体性上有些碎片化,但是这样不经挑选的碎片,恰恰能反应一些生活的本相。
有批评者认为,《妇女闲聊录》“荡涤了感伤、感慨和感动,拒绝将乡土和乡村问题化”,于是不可避免地缺乏问题意识。在我看来,林白在这本书中是有意要放弃她的主体性,但这并不意味着拒绝问题化,而是避免先入为主地理解乡村。如果“感伤、感慨和感动”本来就并未成为乡村的显在声音,那么为什么要去刻意用这样的眼光去看待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