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书名的时候，我以为这本书会谈论“自由意志”之类的哲学概念，不过作者一开始就说明了，他所谈论的自由是政治上的概念，即社会所能合法施加于个人的权力的性质和限度。严复将之翻译为《群己权界论》，这十分精确地表明了本书探讨的对象。
作者想要论证的观点是非常简明的。人们若要干涉群体中任何个体的行动自由，无论干涉出自个人还是出自集体，其唯一正当的目的乃是保障自我不受伤害。换言之，任何人的行为，只有涉及他人的那一部分才必须要对社会负责。在仅仅关涉他自己的那一部分，他的独立性照理说来就是绝对的。对于他自己，对于其身体和心灵，个人就是最高主权者。
为什么要依照这一原则？作者给出的理由是，这有利于人类长远的发展。他在书里强调，“对于任何与功利完全无关的抽象权利概念，即便其有利于我的论点，我也一概弃而未用。因为我把功利视为一切伦理问题上的最终归宿”。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自己也支持这一目的。他的论证逻辑大概是这样的：在一个充分自由（依照他所说的自由原则）的社会里，每个人的个性能够得到充分的发展（作者认为个性自由是构成人类幸福的因素之一），其中的优秀者会给人们指出进步的道路，人们最终会主动选择（不是被强迫）沿着进步的道路前进。这个逻辑乍看之下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其实是值得细细推敲的。
作者强调，他的自由原则不适用于落后的社会，也不适用于进步社会中的未成年人，因为他们不能辨明事物对自身发展的利弊。换言之，他的自由原则只适用于理性的社会与个人。他认为，他当年所处的西方世界已经可以适用这一自由原则了。在我看来作者过于乐观。我想在他当年的社会里只有一部分精英阶层是普遍理性（即绝大部分人都是理性的）的。直到今天，我们的世界中，恐怕还没有哪一个社会达到了普遍理性的状态。人往往是短视的，在乎眼前的享乐，忽视自身长远的发展，如果没有一定的制约和引导，是很难进步发展的。即使个人的堕落丝毫不影响他人，对整个社会来讲，也是一种损失。作者说这种损失相比于自由带给整个社会的利益来说，是不值一提的。也许在他设想的那种普遍理性的社会里是如此，但是对今天的我们来说，恐怕不是。
作者在书里举了禁酒的例子，认为禁止卖酒不仅侵犯了生产者和售卖者的自由，还侵犯了购买者的自由。在他看来，禁止向中国输入鸦片也与禁酒一样，同样地干涉了自由。作为中国人，看到这里我的内心被触动了。鸦片的生产者、售卖者与消费者是不可能与社会的其他成员毫无关联的。退一步讲，即使如此，这也与作者的自由观矛盾。鸦片之类的毒品与酒根本的不同之处在于其极高的成瘾性，而一个消费者“自由”地购买并使用毒品之后，一旦成瘾，便事实上失去了掌控自己身体的自由。作者在反对卖身为奴的时候，却强调自由不能以放弃自由为代价。这岂不是和他支持销售鸦片自相矛盾了吗？
对于言论自由，作者花了巨大的篇幅为之辩护。他认为不论是正确还是错误的言论，都应该自由地出版发表。其理由也有合理之处。不过他在后文中也指出，即使是相同的意见，随着表达所处的情形不同，对待其态度也应该不同。同样的观点，在报刊上发表或成书出版，与在已经积攒了大量不满情绪的群众面前演讲，其产生的效果完全不同，因而前者是自由的，后者是应该管制的。这有道理，但对作者的理论是有害的，因为这模糊了言论自由的边界。事实上，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或出版书籍同样可以起到煽动效果。随着科技的发展，新的传播媒介（尤其是网络）的影响力更加强大，如果不加以管控，其后果难以预估。这样的例子很多，远的有西方对苏联的和平演变，近的有西方在中东掀起的颜色革命，如今世界各地民粹主义大行其道，都与失控的言论自由有关。
作者为自由辩护，是因为自由能促进人类社会进步，同时个性自由也是人的幸福要素之一。然而，若将自由抬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考虑事情皆以是否符合自由原则为依据，而不是考虑是否有利于人类社会的进步和个人的发展，作文www.yuananren.com那就是舍本逐末了。界定社会与个人权力的边界，十分重要，也非常复杂，我相信不是一条简明的原则就能概括清楚的。
尽管作者的一些观点让我不以为然，但是在当下的社会，读《论自由》还是有意义的。今天我们所身处的社会不断地在个人自由与社会权力之间寻找平衡。对比西方“充分尊重个人自由”的社会，我们在新冠疫情的考验下表现得非常不错。这也使很多人开始重新审视西方的“自由”普世价值观。确实，即使以穆勒的自由原则，西方社会的“自由”也有些失控了（比如疫情期间不愿戴口罩）。然而对于中国社会，在个人自由方面仍然有许多需要进步的地方，尤其是存在许多简单粗暴的“一刀切”政策。比如对于一些事件，在网络上疯狂地删帖以控制言论，比如一段时间以来热度很高的疫情期间大学生的管理问题，等等。在某些领域，社会的积习已深，同样会压制个体自由的发展，不利于社会和个人的进步。穆勒的《论自由》提醒我们，在社会的权力伸到个人领域的时候，必须慎之又慎，否则很有可能起到负面的效果。自由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我们自然不必追求西方那种自由，但我们在创建自由社会的道路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