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雅、赵永晖、宋远、扬之水,一人多名。父母给她的名字是赵丽雅,丽雅,来自苏联电影里的女主角名字:古丽雅。文革中反苏修,被改名赵永晖。于是从名字看不出男女,也是时代特色。到了读书杂志社任编辑,出了第一本书《《棔柿楼读书记》,笔名宋远;出第二本书《脂麻通鉴》,笔名扬之水。名字雅到要去查典故才行。然后扬之水这笔名就一直沿用下来。这些,扬之水在“《读书十年》后记”里都说清楚了。
民国新旧交替,还有世家子弟,家学渊源,故有些学者未必大学毕业,硕博连读,留洋镀金,亦能有地位而且成大名。我印象中就有钱穆、金克木、童书业、沈从文几位。不记得或者不知道的肯定还有。新中国以来,教育体系完备,高考制度严密,初中毕业,半路出家,自学而能被主流承认,能占据一定学术地位的,我印象中,至少古文字古文学、名物考证这一块,就只有扬之水这一位。以后还能不能出第二位?很难讲。这是很难得的。

难得,一是她的好学上进,自强不息。因为家庭出身的缘故,初中毕业后就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下放农村,一个小个子半大姑娘,来回四十里山路,扛两百三十斤的木材,的确受了大锻炼;回城之后,在饮食店卖水果,找师傅学驾照,又成了开大货车的女司机;这已经不容易了。然而特别好学,爱读书,挤出一切多余的钱财、时间、精力买书、读书,凭着直觉,无书不读,杂乱是杂乱之极,可也极大地打开知识视野。
难得,二是她有好机缘。一个初中生毕业的女司机,投稿给当时最有名的《读书》杂志,居然发表了好几篇。她由此又进入报社,由报社又招入《读书》杂志任编辑,在《读书》杂志社干了十年。因为人勤快负责,聪慧扎实,赢得了为《读书》写稿的一批一流老学者的青睐,不少老先生如张中行、王世襄、谷林、辛丰年视之为读书种子,不时耳提面命,提携不已;如徐梵澄、吴小如、孙机,更前后做了她的师傅,将自己的学问倾囊相授。这些学者,每一位都是某一个或者几个领域的顶尖人物,不约而同合一起教一个徒弟,这是什么光景?
大师们学问深,经历丰富,饱经世态炎凉,绝不会是傻子。更没心思去拉着学生教。他们眼界高,要求严,对学生少加青眼。这种不在课堂的私相授受,则更像是自古以来的师徒关系,那就更挑人了。他们认可扬之水,是认可她的不俗。接到扬之水的信,展开一看,一笔工整的魏晋小楷,文笔秀雅,文气清通,年轻人中绝无仅有。一接触,诚恳笃实,办事认真负责,对人礼貌体贴。而且是书痴,买书之狂热,读书之多,面之广,叫他们惊诧。而且好学深思,问问题能提到点子上;提点一下,又能举一反三。对老师观点有疑问,也能径直说出来,老师居然有被打蒙的时候。这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教学相长,学生固然大受益,老师也得到很好的刺激。这样的学生,哪儿找?难怪老先生有不少有相见恨晚之感。
反过头说扬之水,也是遇到了罕见的好机缘。不是百废待举的八十年代,一位初中生,是无论如何都难以突破体制的设置,进入《读书》杂志社,又从《读书》调入社科院文学所的。不是进入《读书》杂志社,也是不可能认识那么多一流学者,受其熏陶培养的。最后,不是认识了孙机,没有他的全力指导、培养,她更不可能由博览群书的文史爱好者与专业编辑,转为一位以名物文史考证为志业的专业学者。
扬之水可算是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传奇。天助自助者。第一自己得有天赋、有志气、有意志品质,这才有和命运抗争改变命运的可能。第二也得有合适的天时地利人和。假如扬之水没回到北京,回到北京没招入《读书》,进入《读书》后又没遇到一帮有学问的老先生,特别是没遇到孙机先生,那她很可能做不出以后的成绩来。再说细一点,若她丈夫不是诚挚的君子,夫家不是清白平和的高干家庭,孩子或者疾病缠身,自己或者缺乏精力,作文www.yuananren.com则其成就怕也不太可能。扬之水是了不起的,自我奋斗而能有所著述有所成就;扬之水也是幸运的,关键时刻总能遇到合适的人;她克服的困难时巨大的,巨大到足以锻炼她的能力,却没有摧残她的身心。幸运,说到底,是个人与环境互动到最佳,从而造成一个最好的结果。所谓奇迹,无非如此。
话又说回来,如果没遇到剥夺她教育权利的政治风暴,以她的天分与努力,如果能按部就班地一场场考下来,会进不了一流学府,不能读个文科博士,不能进最高的研究机构?怕也大有可能吧。所以,所谓扬之水的幸运、奇迹,不过是她以个人奋斗把自己的命运拨回到合理的轨道上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