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2020年网红学者项飙的对话录《把自己作为方法》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两个月期间,我经历了辞职、国庆回家、西北旅行三件不大不小的事。
项飙说,他写这本书是尝试着给年轻人一种思考的工具,在读后60天的具体经历中,这种思考工具从文字里逐渐显露出来,成形,并成为了我思维方式的一部分。把自己作为方法,是生活中并不那么常用的表达,书里项飙用了自己的亲身经历举例,说“个人经验问题化,起源是对自己的不满意,这是一个了解世界的具体的开始,从个人经历开始,谈到大问题,中间的家姐,就是个人经验问题化。”我把这种思考工具简单总结为两个字「在场」
「在场」,是博纳富瓦在《声音中的另一种语言》提到的翻译诗学的基本观念,原文释义为“诗歌存在的理由是超越再现、分析、套话,也就是超越关于一切知识的一切话语,抵达时常被观念盗走的感性存在的及时性。”
我的理解是“在这里”。“在这里”,是更为具体的存在,更具有针对性的记忆,更细致准确的感知;“在这里”,不仅要求此时此刻,也要求在那里,彼时彼刻;“在这里”,是一种能力,是建立在了解基础之上的理解能力,是了解自己,是共情地了解他人。

「在场」,相对应的是「不在场」。项飙曾经在《十三邀》里表达过对年轻人的忧虑,“他们对于自己生活的地方毫无了解。”这种忧虑也体现在新书中,年轻人为什么会“丧”,因为我们多多少少已经失去了对事物本身发生兴趣和热情的能力,我们更多使用一种海市蜃楼一样的方式去理解世界,这种方法就算是理解,理解的也是远方的世界,而在这种理解中,“自己”是可以被抽离出来的,这就是「不在场」。
不在场,就是没有根。结合我自己的工作来看,人们把商业文案说成是电脑背后的销售,因为我们基于产品和客户的需求在写东西。但我发现,越来越多的文案已经不是坐在电脑背后的人了,而是直接成为了电脑本身,在文字里已经丝毫不见个人部分的踪影,文字枯燥无味,千篇一律,充满了惯性表达。这些没有根的文字,在任何地方都是会直接进入观众的“过滤层”,成为无效文字。
不在场,就不会“有趣”,谁会奢望一个时常走神的人有意思呢?据我观察,“有趣”已经成为互联网择偶标准之首了。为什么?为什么有趣成为了如此稀缺的资源?那些标榜有趣的人是真的有趣吗?有趣是否正在变成另外一种单一,比如健身、看书、旅行、美食?为什么人人都看书、健身、美食、旅行,但你依然觉得和有些人苍白无趣。我觉得还是因为「不在场」,不在场,就没有回到人本身,“自己”和社会没有发生关系,人的所有理解会变得空泛而稀薄,信息承载量太低,人如同鱼,在缺氧的水里昏昏沉沉,不fun,哪里会有趣。
不在场,就会分不清认命和认输。我理解这句话两个“认”是有本质区别的,“认命”更多是“认识”,知道自己的来路,理解自己的历史,准确而清晰地明白个人经验的每一步。而“认输”的“认”,是“认了”,理解自己是怎么来的,但不放弃挣扎的劲,承认挣扎是活着的一部分,永远折腾,正是“认命不认输”。「在场」,不仅在中心,而且也在边缘。
我来自西南边陲的一个小县城,从踏出小县城的那天起,我们那的大多数孩子就理解并接受了“异乡人”这个终身身份。县城里朴实的家长们,一方面会希望孩子回老家陪伴自己,但真有那么几个不怕死回去的,发现回去以后不仅要承受来自父母亲戚“他在外面混不下去了”的异样眼光,还要在一套自己根本融入不了的话语体系里寻求生存的缝隙,永远摆不开一个“失败者”的角色。为什么?因为那个小县城是边缘,所有人都想去中心,这个中心化的过程,放到生活里是什么?是粗糙的日常,是粗暴的对待亲近的人,是不满足,抱怨。
正如西北旅行的过程中,虽然全国各地都有小吃街,但小吃街各不相同。有的小吃街千篇一律,比如兰州的夜市,整个夜市大概5-6种小吃,但循环播放好几遍,犹如工厂流水线,而边上站着的摊主从长相到动作都很相似。很显然,作文www.yuananren.com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找到一个上过《舌尖上的中国》的摊主作为标杆,模仿它,让远道而来的游客分不清真假,造成“都是一样的”的假象,什么火卖什么,迅速赚钱。在这个目标下,食物的口味,自己的品牌都不重要,做的是群体的生意,要的是更快地去往中心。
西安的回民街稍微好一些,但也差不多。但转过回民街,再往里走,会发现另外的小街,摊头的小吃各不相同,做法也每家不一样,摊主也不会扯着嗓子对你喊“xx地道美食,每家都一样,进来坐下……”,更多悠悠闲闲摆弄着自家的东西,有客人来了,招呼一声,遇到拍照的,甚至充满警惕性,他们做的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一种经营。我觉得这是把边缘生活变得有趣的某种体现。
中心和边缘,是相对的概念。永远有更中心,永远有更边缘,这种追求是永无止境的,如果我们没有学会「在边缘」,无法把边缘的生活变得有趣,就会越来越多失去多元的声音和地方的声音。
『在场』,不仅在自己,也要在对方。60天里的第三件事就是我回了一趟家,因为某种个人选择的原因,我和父母之间长期存在某种间隙,理解这个词,无数次出现在我们的争论中。父母觉得,我不理解他们的付出,而我觉得,理解我的个人选择怎么就这么难呢。
在回家的飞机上,我读到项飙的这句:“理解是很自然的,不难,但是我们常常有意无意去拒绝理解。”理解是人的本性的一部分,作为心理机制,一点都不难,如果说理解有难度,其实是一个位置问题,看你愿不愿意把自己摆在对方的位置上。很多情况下人们拒绝这么做,因为有利益在里面。
所谓位置问题,说到底还是「不在场」。如果不在场,交谈的双方就不在同一个情绪里面,你说你的,他说他的,互相连了解都没有,谈得上什么理解呢。在场,不管在中心还是在边缘,要在具体而细微的细节里,要在自己的历史里,要在自己的生命里,要在经历里,从这里出发,从自己的小世界出发,与真实而辽阔的世界对话,与宇宙对话,让“自我”撞击出超越自我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