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忘不掉《龙头凤尾》的味道，是港英时代那份回不来的活色生香，是南爷和张迪臣的那份不甘的隐情，是那份连寻常声口、寻常吃食都能戳中人心的老港情怀。马家辉心中的湾仔，好似《康斯坦丁·恶魔之城》里化身为浪荡女神的洛杉矶城，缱绻处让人感到生活的声色与温热，冷酷处又直教人心碎难捱。在陆南才的世界里，欲望皆是癫狂，情感皆是极致，粉墨登场的各色人等皆是传奇。这部传奇已经足够轰轰烈烈，为什么还要给它一个续篇呢？要怎么续才好？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部《鸳鸯六七四》的主角居然是哨牙炳，陆南才身边的那个小脚色，那个普普通通的、这辈子只想给南爷做跑腿的烂仔哨牙炳。他打小被母亲离弃，做了烂仔不敢打架被兄弟睇唔起，做了丈夫被妻子阿冰嫌弃没志气。阿炳平生最大的愿望是做妓寨的老板，嫖妓可以不花钱；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最得意的事情，莫过于“把烂牌当作好牌打”，阿Q的精神胜利法，哨牙炳深谙其道。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活中每每面对的，不是痛彻骨髓的爱情，不是豪情万丈的江湖义气，甚至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他有的不过是一地鸡毛的生活罢了。
《龙头凤尾》的南爷，逃不出一个“情”，而《鸳鸯六七四》的阿炳，躲不过一个“命”：和杀狗的阿冰结成苦侣，是“自是良缘天配汝，不调和处也调和”；一辈子辅佐陆家兄弟，难分难解，是“有旺于陆家，有逢凶化吉的助力”；到头来失去至亲，移民梦碎，是“六亲缘薄，有几道难关要过”。“命”这种东西，人本来是不愿去信的，谁愿意自己一生被规定，年轻时就知道老死的样子呢？有了些阅历，经了些苦难，有时会叹“命”，其实也未必就信，只是如阿炳一般，感慨人生不如算盘，造化弄人，无从把握，有心无力。刚强如阿冰，尚要三番五次算“命”，狠辣如高明雷，死到临头也不由得叹“命”，又何况是连摸三把“鸳鸯六七四”阿炳呢？
再细看书中各色人物，几乎无不有“宿命”的影子。“宿命”这个词，一经造出，便是悲剧，悲得看不到底，可对于含辛茹苦揾钱搏命的人来说，终究算一个对于人生的解释，有一个让自己与生活释怀的答案。说到底，人生如抽签，抽到上上签要活，抽到下下签也要活，“只不过心里有个谱，做了最坏的打算，若真碰上了，可以跟自己说，那是命，不是我的错。”阿炳打得一手好算盘，理财管账一把好手，人生却无法像算盘珠子那样由着自己安排，逢着阿炳的得意处与凄凉处，即便是看客，也要叹一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果说《龙头凤尾》的世界好比上世纪百乐门内的尹雪艳，是回不来的旧日繁华，那么《鸳六七四》的江湖，就是曳尾泥潭中的相濡以沫，是阿炳在病榻上想要对阿冰说却始终没说出、被天花板风扇的吱嘎声掩盖了的那个“爱”字，渺小了许多，卑微了许多，然而夫妻之间、友人之间、江湖兄弟之间那份情，他们每个人为了活着，给予自己的那份抚慰与开解，却更令人难以释怀。
阿炳，阿冰，陆北风，高明雷，力克……甚至是在开局就领了便当的狗场老板财叔，让人想到许鞍华电影里的人物，他们所经历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凄凉与恩怨，人生常如急就章，苦痛比快乐来的更理所当然，唯有如胡琴咿呀拉扯出“休涕泪，莫愁烦，人生如朝露，何处无离散”的唱词来；又如哨牙炳常安慰自己的话：“倒霉有倒霉的理由，有些理由是你知道的，有些理由是你想破了脑袋也无法得知的；有些理由或因前世，有些理由或因今生，谁都不希望走霉运，但谁都控制不了，作文www.yuananren.com可是如果有本领把霉运想象得没那么霉，便是占了霉运的便宜，从霉运里赚到了利钱。”可是，阿炳这么善于找快乐，碰到霉运终究也是要悲伤的，这凄凉又让人想起小林一茶：“虽然是露水的世，然而自有露水的世的回忆。虽然明知逝水不归，落花不再返枝，但无论怎样达观，终于难以断念的，正是这恩爱的羁绊。”
《鸳鸯六七四》之于马家辉，恰如一役，时隔《龙头凤尾》不过数年，心境似已相隔甚远。马爷的小说如电影般，角色场景历历如映画，这两部大戏都演说江湖烂仔，《龙头凤尾》有的是徐克的华彩，杜琪峰的诡谲，还有几分林岭东的戾气，到了《鸳鸯六四七》，竟多了些许鞍华的悲感、张婉婷的柔情。识得悲苦味，方知悯世人。不知这一部《鸳鸯六七四》，这一个哨牙炳，有多少是马爷自己的人生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