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一个年轻人拉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高铁的车厢,来到上海虹桥站。他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闸机,挤上了地铁二号线。在中山公园,他换乘四号线。在鲁班路站,他下车。他一边看着街边的门牌号,一边拖着行李箱往前走。轮子滚过地砖,发出“不好意思打扰了”的声音。终于,他找到了父亲朋友开的那家旅店,推开门,他走了进去。
一个小镇的青年来到了大城市,你一定听过这样的故事。
这个年轻人就是我。实际上我很快就忘了当时初来时的经历与印象,愉快又好奇地把自己投入到这个美丽新世界中。魔都的节奏之快,甚至会挤碎你藏在口袋里巧克力糖果。每天的工作是紧张而充实的,我一开始还会时刻计算着劳动报酬,但后来哂然失笑,喝一碗“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的毒鸡汤,头也不回地往前闯去了。现在想来,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是否勇敢,是否脸庞清瘦而骄傲。
时间像是被高明的盗贼偷走了一般,感觉自己什么事情都没做呢,恍惚间就到了今年一个下雨的夜晚。我发现自己坐在临海老城的一家书店里,手里拿着一个名叫吉田修一的人写的书。故事一开头,一个年轻人步履蹒跚地走到新宿车站东口前面的广场。这个年轻人是我吗?他做的事情,为什么和我如此地相似?他的棉被和冬衣也被韵达快递搞丢了吗?他的母亲也在老家的房子里默默地担心和哭泣吗?他也一边心烦意乱,一边装作无事发生吗?我目睹着自己坐在那里,呆呆地,好像在看书,好像在走神。
这个年轻人叫横道世之介。在他的故事里,没有一路危险的旅途,对比不出平静生活的珍贵。英雄啊冒险啊流浪啊伟大啊不朽啊,这些词语是断然不会出行在他平凡无奇的生活中的。没有人可以为这样的故事唱一首赞歌,毕竟这一切发生地如此乏善可陈,如我们每一个在城市里生活的普通人一样平凡。当然,也不是说世之介的生活就真的如温吞水一般。细细看去,他也有令人忍俊不禁的时刻,捧腹大笑的时刻,伤感落泪的时刻,仰起头来微笑的时刻。每一个遇到他的人,在事后回想,都觉得自己比那些不认识他的人,多了一份幸运。此刻,我们成了他生活的目击者。
谁会成为我们的目击者?
在紫金港的雨夜里骑行,积水的黑色柏油路变成深邃的河,而我行驶在水面上;在北高峰半山腰的凉亭里醒来,胃里翻涌的液体快要冲破喉咙,而我终于清醒;在黄厝海滩的礁石上听涛,海浪一次复一次爬上岸又退回去,而我听到张岱说“物我两忘”。或躺下看书,或奋力追逐皮球,作文www.yuananren.com或潜入酒杯深底。在清晨拥抱告别,在午夜散步相逢,抽递过来的烟提神,喝冷风里的酒御寒。
一如后来那个名叫鱼翅的年轻人所说,我们才是自己生活最后的目击者。
当然,明白这个事情,于现实而言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我们依然还要飘在一张绿色的车票上,挤在一节逼仄的车厢中,睡在各自不同的梦里。不过,如果你还记得世之介的话,你应该不会忘了他拍的那些照片。一个打哈欠的警察,一条爬楼梯的小狗,成田机场里吻别的情人,育儿室里酣睡的婴儿。这些照片技术粗糙,构图凌乱,影像模糊,但质朴感人。他也是自己生活的目击者。想到这儿,或许目击即是抽离,在另一个角度,发掘平淡无奇的生活中真挚的情感和浪漫的诗意。
合上书本,那个年轻人已经背着行囊离我远去。而我也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家名叫“普通读者”的书店,此刻正坐在高铁的座位上,而窗外,是飞驰而过的田野,村庄,山丘,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