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有一个怪癖,喜欢用一本书来评判一家书店的品味。这本书名字就叫《愤怒的葡萄》。那时,我逛书店常与自己玩的一个游戏就是,能不能在浩如烟海的书堆中找到这本书?如果找到了,不论这家店的书籍陈列有多凌乱,装修风格有多简陋,我都认为这家书店的主人是品味出众,不落俗套的。
至于原因,我想是因为有执念。十几年前,在老家的新华书店,曾经陈列出一批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外国名著经典,装帧简朴,纸张光滑,堪称价廉物美的典范,其中就有这本书。当时只道是寻常——我买了几乎全套,但错过了这本。
直到今年,我才找到了它,并一口气读完。而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距离我最初想要阅读它的初心,已经相差十万八千里了。《愤怒的葡萄》,不是一部激励人心的作品,不是展现奢华盛宴的作品,不是洞悉微幽人心的作品。它站在和我对立的阵营,平静克制地陈述了它的观点。
是的,无论愿不愿意承认,我都已经在某一个阵营之中。我自诩为自由主义者,是哈耶克的信徒,崇尚市场经济,拥抱多元化,对计划、组织和控制等词语抱有本能的戒心。当然,我不会影响他人,不试图去改变他人的观点。
在现实生活中,我可能只和一位名字带风的友人有过浅显而执着的辩论。他应该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吧,至少他是读过《资本论》并信任卡尔马克思的。辩论嘛,总是充斥着大量的专业术语,伴之以层层叠叠的逻辑框架,令人索然。常常是到后来,自觉学识有限,彼此说服不了对方,还是喝酒吧。
但《愤怒的葡萄》,却用一个漫长的故事,告诉我,所谓的自由主义,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是何等的冷酷无情。在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破碎的家庭和一张张失去希望的脸庞。巨大的拖拉机犁平了土地,摧毁了房子,人们无法理解,世世代代耕种的家园,何以如此不堪一击。他们无法寻求法律,因为法律证明一切合理;他们无法寻求上帝,因为上帝保持沉默;他们甚至无法寻求自己,因为此间已无立锥之地。
从经济学角度,固然可以找到解释。美国大萧条时期的社会问题,确实暴露了资本主义的弊端,而这确实是敌对阵营攻击最猛烈的一点。作文www.yuananren.com西方最深刻最博学的思想家们,亦可以做出符合理性的长篇大论,然后十分轻松地给出解决方案,既然这个地方没有机会,那就换一个地方;既然这个行业不行,那就换一个行业;既然这个环境不行,那就换一个环境。道理没错,可以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可能就要花去个人一生的时间。那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各自水深火热,是不会被精英们看到的。
更令人感到悲哀的是,那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故事,莫不是也在此刻发生着?这个时代也有它自己的推土机。经济社会浪潮裹挟之中的个人,被欲望催化了进取心,被现实景象割裂了自己,成为了一张永不落地的机票,一条跌宕起伏的曲线,一枚紧紧咬合的螺丝。每个人都在祈求风平浪静,惧怕黑天鹅的出现。因为他们知道,衣着光鲜的体面,可能转瞬就成为流落街头的窘迫。一丝风吹草动,可能就成为摧毁船只的风暴。一株肉眼无法看见的病毒,就可能带来改变世界版图的海啸。
达摩克利斯之剑尚未掉下,焦虑成了最后的主旋律。
回到书中,那些失去土地的人,就真的没有希望了吗?约翰斯坦贝克最后没有给出答案。在故事的结尾,是贫苦的人们相依为命。他们在物质上一无所有,却前所未有的团结,内心丰盈充沛。乌托邦的幻想在此刻焕发出了强大的精神力量。我虽然表示质疑,却也不禁感到熨帖。
也许这就是文学的伟大之处。它总会唤起我们人性中最柔软而温暖的部分,排除坚硬和冷酷。在紧张和煎熬的现世中,它为我们开启了一个小小的通道。我们可以凭此暂时抽离出来,或者去纽约大都会美术馆,或者穿越回盛世大唐,或者在银河系尽头的酒馆,或者攀上乞力马扎罗山。一时间,物我两忘,心旷神怡。和所有的艺术形式一样,不管身处何种阵营,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残缺,正义还是邪恶,伟大还是渺小,文学最终还是会回到“人”这一个主题之上。而只要保持对“人”的关注,就不会失去热血和心肠。
兜兜转转,我最终还是在文学中找到了熨帖和安慰。即便我曾经一度沉迷于用经济学了解世界运行的规律,即便我现在依然不放弃自由主义者的身份,但保持怜悯和谦卑的文学浸润,也许才是更重要的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