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读完《赎罪》的第一感觉是被故事打动了，当代作家很少会以这样的方式去描述爱情。但是仔细一想我发现这部作品实在缺点太多。
首先是故事在逻辑上有许多崩坏：
1.难以想象罗比居然会把信装错，这心得多大？
2.就算罗比不知道自己把信装错了，也很难想象他会让妹妹去转交这封信，因为即便是正确的信也比较暧昧。而且妹妹曾经向罗比表白过，从下文看，罗比当时应该是忘记了。可是忘记这么一件事简直不可思议，妹妹可是先跳水自杀，然后再表白。这都能忘了？
3.搜寻双胞胎，罗拉为什么会单独在外面？马歇尔为什么会单独在外面？作者专门解释了为什么罗比会单独搜救，罗比单独搜救其实很正常，但是作为初来者的罗拉和马歇尔居然单独行动，实在没有道理。
4.罗比从被逮捕到定罪经历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妹妹一直坚持自己看到了罗比犯案。那么姐姐在干什么？假如在审讯期间，姐姐一直坚持跟妹妹沟通，把所有的事都向妹妹反复解释过了（从下文看，妹妹至少完整地了解了姐姐为什么在罗比面前脱衣服下水），但是妹妹依然坚持己见。那么，妹妹究竟是什么时候明白过来自己作了伪证呢？记忆是不可靠的，假如她当时觉得自己看见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愈发觉得自己看见了，她的醒悟需要一个清晰的转折，但这段描写是缺失的。或者作者认为，女孩子大了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了？
5.作为罗拉这样社会阶层的女孩子，被奸污了直接报警上庭是不是不太可能？我确实不是很了解当时英国社会的保守程度，但是感觉上不太对，似乎罗拉要求保密，大家将罗比痛打一顿再驱逐会更加合理。（这一点存疑，但是很明显，作者这样设计的意图是将男女主人公完全隔绝，仅靠一段回忆相互热恋）
故事的男主人公就这样被送进了监狱，与女主人公从此天各一方，他们从互相表露心迹直到死亡，一共见了两次。我承认，抛开这些情节上的漏洞不说，小说的主体部分，乡下庄园中涌动的爱欲，小女孩朦胧的世界，战场上流动的思绪，医院中的死亡，互相渴念的情人，都还是在水平线以上的，是很动人的。并且我一直认为，任何的人生悲剧都肯定是一系列巧合的结果，所以什么造成了悲剧并不重要。比如去纠结朱丽叶为什么没有早一刻醒过来，为什么考迪利娅最后一刻非要死，是很无聊的。
但是，《赎罪》的这些情节漏洞并不是为了把人物推到某个境地而非如此不可。比如，罗比把信装错了并且要求妹妹帮忙送这个情节，完全可以设计成一个巧合。罗比先把正式的信写好，但是忍不住在打字机上打出了“羞耻的信”，就在这个时候母亲进来了，罗比慌忙把信叠起来，并且装进信封。之后，罗比去洗澡，母亲进来收拾房间，看见儿子把刚刚那封信随便丢在桌子上，害怕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放进了罗比的衣服口袋。之后，罗比身上有两封信，他送出了错误的信。但是这样写的问题是，太刻意了，不像现代的作品。那么，可不可以设计为：罗比和姐姐早就在相互通信，他们一直都是这样通信的，只是这一封被妹妹看见了。——很显然，作者不愿意这样写，因为他想让所有的故事在同一天发生，这样作品会有古典主义的味道。
于是，麦克尤恩选择了牺牲人物们的行为逻辑。
另外，麦克尤恩还存在一个矛盾，他不愿意放弃激烈的戏剧冲突，但他又不愿意让坏人太坏。比如，可以设计为：罗拉和马歇尔原本就是在外面幽会，被妹妹撞见了，罗拉慌忙让马歇尔逃走然后再谎称自己被奸污。麦克尤恩不这样写，我推测是他觉得坏人实在太坏就不像真的，所以他又选择了牺牲逻辑。
虽然啰嗦了半天，但其实以上这些问题在我看来其实并不严重。悲剧究竟何以发生不见得是最重要的（如何让俄狄浦斯杀父娶母也草率得很），作文www.yuananren.com重要的是悲剧中的人物在被推到某种处境下时，能否展现真实的人类困境。但从这一点上来说，小女孩长大之后究竟是如何能够重塑当时事件的真实经过的，她如何能够承付如此严重的罪，去勇敢地看清真相，才是本书最重要的内容，而这段内容，居然缺失了，麦克尤恩没有写。这就让我简直无法原谅了。
在妹妹的想象中，当罗比当面质问她当初为何撒谎时，她说我在成长，除此以外，她没有做其他的辩解。但作者本人却一直在帮妹妹辩解，只是这种辩解非常奇怪，他似乎意在说明小女孩其实并没有主观上的恶意，她只是过于固执，过于骄傲，过于自信，她只是还不理解成人世界的爱欲。
但实际上我想看到的，是故事中隐约存在的另一种写法所暗示的另一种可能。
妹妹在十岁时曾向罗比表白，这种表白被当成了玩笑。其实这个情节完全是多余的，妹妹自己不记得这件事，罗比也不记得。故事一开头，妹妹一心一意地期待着哥哥利昂，对罗比也完全不在意。但这个无用的情节中包含了另一种故事展开的可能：暗恋的落空，对姐姐的嫉妒，撞见了书房中发生的事以后，早发的无望情欲演变成了破坏的欲望。她怀着主观恶意撒谎了。那么故事就变成了：人类心理中存在恶意，要如何才能战胜它而实现救赎？——至少这是我想看到的故事。
最后，让我给这本小说再扣一星的理由，是最后这段莫名其妙的话：“上帝也好，小说家也罢，是没有赎罪可言的，即便他们是无神论者亦然。这永远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这正是要害之所在。我深深觉得，让我小说中的有情人最终团团圆圆，生生不息，绝不是怯弱或逃避，而是最后的一大善行，是对遗忘和绝望的抗衡。我给了他们幸福，但我不是私心作祟，要让他们宽恕我。”
可是这段话本身也是小说的一部分呀！这个小说里的有情人没有团团圆圆生生不息呀！我实在搞不懂，既然读者全都知道他们死去了，那么这所谓的最后一大善行到底算什么呢？还是说作者根本不同意？我读了麦克尤恩三部小说，他从来没有行过这个善，难道这是一个反讽？难道不是死者的永不瞑目才是对遗忘和绝望的抗衡？二战中的死难者要以他们的惨烈的死亡来对抗遗忘，而永不忘记逝去的死难者才有抗衡绝望的可能。团团圆圆生生不息的人怎么会在乎别人是否记得他们呢？
所以我只能猜测，难道整个故事真的是小女孩写就的，她在逃避自己的罪责，而麦克尤恩躲在更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