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觉岸》一名，扑面而来的是某种宗教情怀。而进入这部短篇小说集，仿佛进入到一个迷宫：在这里，有传统笔法的现实主义、有后现代理念的叙事陷阱、有历史笔记的怪谈、有神秘荒诞的寓言……凡此种种，被熔铸在一个叫做“燕都城”的大设定下，以魔幻、畅想的方式讲述故事与人性。
及至读罢此书，又像走遍了作者的一段人生。不同于歌者或诗人——以直抒的方式表达自我——小说家倾向于躲在故事或角色的后面。举凡杰出作家都会创造自己的一片土地或城池，或说“那个像邮票一样大小的故乡”，在这里挥洒记忆、经验和才华：比如乔伊斯的都柏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老舍的北京；或者沈从文的湘西、阎连科的河南、莫言的高密……那可以是真实存在的地方，也可以是构建在真实之上的虚构。“燕都城”或许就是侯磊的世界——那是老北京，又不仅是北京，更是沾染了作者主观情怀的场域。
而《觉岸》一章的主角，以及全书反复出现的意象：“流落在这慌乱世界的一书生”，或许就是侯磊本人的真身——提剑四顾，却发觉旧日的时光已经过去，一身本领无处发力，不禁心中茫然。
怪谈化的历史
《觉岸》全书共收录14篇作品，题材和风格各异，笔法入微，摇曳生姿，集中体现了作者的才华：同名短篇《觉岸》和《长生天》属于进行叙事探索的现实题材；《城北的新桥》、《威灵公》、《猫魂》是志怪和神话的结合体，甚至在极为中式和乡土的故事里，融入了西方魔幻味道；《花下醉》是带有意识流的历史虚构，讲述晚唐李商隐的情诗、逸事与心事，读来唇齿蕴香，不由惊叹作者对细微复杂心理的把握；《拴娃娃》、《木头祥子》又回归了传统笔法，也有现代的张力；《城北的故园》、《寻找我的名字》则是言简意深的寓言，带有极强隐喻的现代性，前者适合改编戏剧独白，后者更能读出几分加缪的味道……
这些故事类型天差地别，但都被“历史”与“想象”这股气韵所统一，隐隐勾连，给以命运恢弘之感。
首篇《觉岸》记述家庭变故的少女李美虹，沦落为舞女并改名李茗沅，为了生存竭力挣扎，又在社会运动中被抓进监狱。主角飘零的命运，让人想起取材美国南北战争的小说《飘》——讲述一种文明的坍塌与消亡：战争将人类所依赖生存的一切摧毁，过去的辉煌随风飘逝，再也不会重现。面对巨大心理震荡，人应当如何安顿自身，重建精神信仰，成了人性的难题。
今日与昨日决然不同了，我对成长的世界和如今身处的世界，以及两者之间的新世界中都不能适应。
正如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这样说，本文也以如此经典主题切入，而后半段不断出现的叙事陷阱和开放结局，更使添了解构经典的意味。当旧时光落幕，世界迅速变迁，连人的身份认同也出现了模糊：李美虹，李茗沅，不同的名字寓意着不同的人格，但二者是否为同一人呢？
《长生天》以追溯的结构，讲述了“我”的父母作为知青，下放到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在那里相遇、相爱，但又遭到劫难而丧命的故事，是全书中笔者最喜欢的一篇，也享受到最大的阅读挑战与快感——既因其极度浪漫化的语言，诗意抒情：“草原上容得下千万匹骏马，千万头牛羊，却容不下一米六六，九十六斤的她和一米八一，同样九十六斤的父亲”；又为其接连反转的情节，给予震撼：“母亲死在风雪中，而父亲却说她被蒙古山神收养。父亲原本给我解释过多次，后来他不解释了，任凭我冷冷地对他。”
当中出现的“蒙古山神”这一传说，以及神秘的新老狼王故事，都为文章蒙上一层迷雾，显得克制而动人。
另一个精彩的故事是《威灵公》。仍然放置在“燕都城”的背景之下，一位清苦爱戏的书生，替戏班续写后半节杨继盛的戏，却招来了杨家祖先的忠魂。作文www.yuananren.com书生惊觉，是因为自己编的剧本才导致杨继盛惨遭厄运，一时间分不清现世、戏里、书里、梦里的事。这种现世与历史的交错，故事与戏的重叠，甚至近乎梦呓式的表达，颇有魔幻主义的意味，既从西方偷师，又是本土历史上志异、怪谈书写的复活，是难得的融汇。
碎片化的历史
作为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作者侯磊向来以书写地方文化为代表，因而本书当中，即使是虚构小说中，随处可见信手拈来的史料和典故、北京的地方传说与文化元素，读来饶有趣味。
他写历史，又不拘于传统的宏大叙事，更着力从细节构造庸常生活的常态：南城狭小而脏乱的胡同，蒙古建设兵团厨房水池底的死耗子，等不到爱人的城北古园，将人下到锅里的地下食堂……绝大多数人过的是看似类同、无意义的日子，这正是现代人被琐细磨灭人性的体现。因此，历史又在此与现代有了触同之处。
如此写作风格，出于作者自身与历史的关联：根据侯磊自述，他自小住在胡同，在“八仙桌和太师椅”当中，而且从未走出。他与历史，几乎是一种“沉浸式的关系”——冷眼看着身边一所所大户人家走向败落，他自己原本就是“流落在慌乱世界的一书生”。
因此他写历史，不是为了更加亲近，反而是为了出来——竭力站到旁观者的视角，以一种隔离、清醒的角度来看。
在碎片化之外，作者其实并未放弃总体性的价值判断——关于生与死的探讨，生命的尊严与意义。《长生天》中母亲的死亡便是一个触动心灵的描述，活着本就带很大的侥幸，没有一个人有对意外的豁免权。由此，新的宏大主题诞生：人类究竟要往何处去？历经灵魂的挣扎、痛苦与两难，人性究竟如何？
这种对人类终极的关怀，在富有隐喻性的《禁言者》中得到鲜明体现：主角是燕都城苦修派的信徒，精通二十一种语言，有雄辩的口才，却生平不说话。他遇到了寻欢作乐的男女，也遇到了孤苦投靠的少妇；他遇到了善，也遇到了恶；他要控制私欲，也要克制愤怒……这里谈到了同理心、兼济之心、度己度人，也谈到了与异性的情爱、与敌人的宽恕，统而言之，都是人性的部分，也是人性的总和。
正如作者自述：把眼光转向历史和怪谈，力图打开另一片天空。因此，本书又可叫《尝试集》。这些尝试有的较为成熟，有的留待完整，却都有一种突破的魅力——像力场中旁逸而出的一脉，隐隐将成新的格局。
都说短篇集的影响力难有长篇的大，而翻开这部短篇集，却仿佛翻开一部部长篇的交叉总汇，每篇读下来，像是一部长篇的引子，叫人觉着尚有余味，又有深意。这种简短，留有可延展的空间，使得我们窥见青年作家的野心，以及可期更加宏大的未来。
水一旦成溪流、成江河、成湖海，那种势不可挡的力量没人能够改变。
这位“慌乱世界一书生”仍在不断成长，对于燕都城系列将延伸出的“精怪故事集”或“小说怪谈”，我报以极大的期待。